第134章
  因为太用力,没几下,竹棍就被打得中间劈开,成了散散的几簇。纵然如此,阮大哥也只是闷哼几声,低头跪着不语。
  “你知错没有?”于娘子气到声音嘶哑,尖锐中带着点颤。
  阮大哥仍旧低着头,纵然痛得额角青筋隐现,面部痉挛,依旧不为所动,重复道:“我要娶二娘。”
  不管她怎么问,他只重复这一句话。
  窦二娘已经哭得肝肠寸断。
  窦老员外想说,却不敢说,连于娘子的目光都不敢对上,显然是羞愧至极。
  这事,越瞧越不对劲。
  元娘是很敏锐的人,她开始纳闷,若真是窦老员外杀人,以于娘子刚正贞烈的性子,纵然散尽家财也会把人送进开封府。可若是没有,又为何如此恨他,口口声声说是父仇呢?
  第84章
  而徐家阿翁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元娘的猜测。
  他拦着于娘子的竹棍,急得直叹气跺脚,“你这架势是要把人打死不成?是,窦三做事是不厚道,但也不是他杀了你夫婿,何苦这样逼两个孩子,二娘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她是何等品性,你不清楚吗?”
  “哼!”于娘子冷笑,睨着徐家阿翁,她虽顾忌他辈分大,没强行夺过竹棍,可气得撇开眼,仰起头,面含怒气,冷声道:“他窦家的女儿,什么品性,与我何干?
  “倒是您,徐叔父,我敬您为尊长,不求您为我主持公道,但这是我的家事,我如何管教儿子,恐怕轮不着您插手。”
  于娘子和岑娘子不同。
  两人都是生得面白秀美,看着弱质无依的模样,但岑娘子有王婆婆庇护,还是耳根子软没主意,于娘子却不同,她是外柔内刚,主意正,为人也最刚强,决定的主意任凭旁人怎么劝都改不得。
  昔日能护住全家的脾性,今日也成了阻碍。
  于娘子说话绝情,换成一般人,恐怕就撒手不管了,但徐家阿翁是个豁□□皮脸的好脾气,也不放在心上,他继续劝道:“不如坐下来好好谈,靠打他,能打出好话来吗?”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何况于娘子未必真想把儿子打死。
  比起不省心的小儿子,大儿子自幼懂事,早早入军营,为家里分忧,侍奉她极为孝顺尽心,就是周围人,不拘黑白,是公人还是豪侠,都对他敬佩有加。
  她素来是引以为傲,唯独在情爱上,沾染孽缘。
  正好她也打得脱力,因而态度松动了些,尽量平心静气的问道:“你先同我回去,当着你爹的牌位,将话说清楚。”
  哪知,阮大哥纹丝不动,他跪在地上,低着头,目光毫不动摇,坚定道:“不,纵然回去,我也只有一句话,我要娶二娘。”
  于娘子勃然大怒,她觉得自己先前的松动心疼简直是笑话,“若要娶她,你先杀了我!!”
  她气得喘不过气,指着他的手都在颤。
  终于,一口气顺不过去,于娘子被气晕了过去,直挺挺的倒地,险些栽在地上。
  好在阮大哥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娘。
  众人顿时乱做一团,王婆婆这时候也赶到了,从阮大哥怀里接过于娘子,她大喝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你们会看病不成,都散开!”
  有王婆婆在,就如同有了主心骨,慌乱的众人顿时被安排清楚,徐家阿翁也蹲下身子,拉过于娘的手,搭脉细瞧,又按了面上的人中穴,以及头上方的百会,与脖后的风池。
  于娘子的眼皮似乎滚动了下,有了反应,却还是未能醒过来,徐家阿翁摇头,“急怒攻心,还是得施针才行。”
  王婆婆就喊阮大哥蹲下,然后和惠娘子合力把于娘子放到他背上。他身强力壮,背一个消瘦女子,轻而易举,因为心急如焚,脚下步子走得飞快,倒是徐家阿翁得在后头追。
  闹哄哄的起始,急匆匆的离去,一切都像是闹剧。
  窦家门前顿时冷清,可他们却不见高兴,各个都是丧如考批,没人能松气或是笑出来。谁都知道,只要窦二娘跟阮大哥的事不分辨个清楚,事情就没有尽时,今日不过是个起始而已。
  窦二娘还维持着跌坐在地上的姿势,神色怔怔,如丢了魂魄,平日最娴雅温柔、爱讲究、喜欢干净的小娘子,此刻不顾地上灰土,毫无顾忌的坐着。
  除了李大郎的那腌臜泼才得事,她何曾这样过。
  而且,比起当初,当初虽凄惨,可她心志仍在,身上的伤再重,眼里的傲气半点不曾消磨,甚至愈发高昂。可如今,她眼里是与年纪不符的沉沉暮气,心如死灰的哀伤。
  旁边站着的窦家兄嫂,都只能是站着,不知该说什么,任何宽慰,在这个命运多舛的小姑子面前,似乎……都显得过于单薄了,毋需风吹,一下就散了。
  倒是窦老员外,他今日一再叹息,如今更是老泪纵横,他已日渐年迈,脸上开始生出大块褐色斑点,脖子的皮肉松弛,只是平日的附庸风雅,留着胡须,抱着画卷四处说笑,使得人忘了他的年纪。
  他也开始老了,往后,二娘该如何是好?
  兄嫂人好归人好,在爹娘身边养着,与在兄嫂手下仰鼻息而活,是不同的。
  可窦老员外做不了什么,他只能是再深深叹息,脊背愈发佝偻,走到窦二娘身边,蹲下身,手放到她肩上,沉重一声叹,“是爹,爹对不住你。”
  你的终生,回回都是叫我害了。
  阮大哥是个孝顺,难道窦二娘就不是吗?
  她眼里仍有泪花,如花娇嫩的唇瓣强扯出弧度,尽量做出笑模样,可她愈笑,愈叫人觉得悲切,“爹,不怪你,是命。”
  她笑盈盈道:“是我命不好。”
  窦二娘说着,低了低头,整理裙摆,可晶莹的泪珠却悄然落地,淹没在尘埃中。
  可是,即便如此,她亦是极好运的人了。
  爹娘疼爱,兄嫂慈和,家境殷实。
  不提窦家如何愁云惨淡,徐家医铺这里,徐家阿翁好一通忙活,才把人救醒。徐大郎帮他把针都给收好,徐家阿翁在面盆里将手洗净,随手用布巾擦干,就开始提笔写药方。
  里头,于娘子已经醒过来了,却虚弱不已。
  她年轻的时候受了很多苦,身子亏空的厉害,就像一个看似完整好看的木头柱子,其实里头已经被啃空了,只剩下一层表皮,但凡有点风雨,扯开了表皮,就倒了。
  于娘子如今就是这样。
  得一点一点开始温补,徐家阿翁用毛笔头挠着脑门,开始冥思苦想,时不时增改删减,生怕用药重了,好半晌才把方子写完,让徐大郎去抓药熬了。
  于娘子躺在内室的榻上,阮大哥跪在榻前,于娘子纵然奄奄一息,也挪过头,不愿意去看他。
  一帘之隔,徐家阿翁瞥见了,也只是一味叹气。
  元娘和徐承儿都很好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们俩光撞见事了,却还是稀里糊涂。
  徐家阿翁本是不想说出来,可她们两个今天算是掺和进来,不知道真相的话,还得瞎猜,那更坏,倒不如讲个明白,往后也能有点顾忌。
  “是,窦老三……哦,就是窦员外,他是没亲手杀了阮老大,但阮老大却是他害死的。
  “三及第巷就这么大,从小一块长大的,情谊都非同寻常。阮家、方家、窦家的三个后生,就结拜成了兄弟,阮老大和方老二投军去了,窦老三家底富庶些,留下来做买卖。
  “你们可别看窦老三,如今成日里附庸风雅,神神叨叨不管事的懦弱模样,他年轻的时候心气高着呢!帮家里头做成了几桩生意,又听人家说北边做买卖好,就巴巴的求到阮老大跟前。
  “说起来,也是命不好。方老二呢,当年和阮老大一块去霸州投军,遇上个贪墨粮草辎重的将领,白白死在了沙场。阮老大在那将领手底下做事,受了牵连,革职回乡,就在汴京寻些活计做,勉强糊口吧。
  “其实窦老三心是好的,想着一块出去,一趟好赖比在汴京做粗活一年都赚得多。但阮老大说什么也不肯去,明明那里他熟悉得很,他不肯,于娘子就不情愿了,霸州贪墨案闹得多大啊,阮老大能活下来就是捡了条命。耐不住窦老三一再恳求,阮老大还是陪着去了。
  “哪知道……”
  徐家阿翁说着便叹气摇头,脸上的沟壑愈发深重。
  元娘的反应要快一些,她接道:“哪知道,就出事了?阮伯父是在那一趟亡故了?”
  “你猜的不错。”徐家阿翁颔首点头,他亦是颇觉可惜,多年轻鲜活的一条命呐,“不字止如此,当时他们经过的地界本就闹强人,阮老大拦着不叫过,可窦老三年轻气盛,人掉钱眼里了,生怕不能及时将货送到汴京,赔了本钱,应是要走那条路。结果,阮老大为了救他,就把命丢那了。”
  这倒确实够于娘子恨窦老员外了,但应也到不了这般激烈的地步吧?
  果然,只听徐家阿翁继续道:“还不止如此,你可知最可恨的是什么?出事后,窦老三躲起来了,他连阮老大出殡都没来露面,在外头躲了大半年。回来后,他拿着钱财到阮家下跪认错,于娘子多有骨气的人,早在他连出殡都不曾来的时候,两家的仇就彻底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