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知不觉就忙到了夜里,王婆婆把整条猪肉放在盘里,端到祭桌上的时候,手还是湿的。元娘也帮着把摆好的橘端上去,桌上还有白米饭、蜜饯、瓜齑、水晶脍等,硬是凑足了九样。
  祭桌摆在院子中央,月华正盛,把人和万物照得一清二楚,不必特意提着灯笼。
  王婆婆为首,身后跟着岑娘子和元娘犀郎,对着祖宗和陈家故去的两父子的木牌执香而摆。王婆婆先把香给插上了,身后岑娘子三人才跟着依次把香插入香炉。
  王婆婆素来严厉紧绷的面容难得柔和,“吃吧,多吃一些,如今咱们家过得比往日好多了,从前也苦了你们,连祭品都只有三样。”
  说着,她还在旁边烧的火盆里加上竹子,内有水分的竹子遇到炭火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这便是爆竹声了。
  王婆婆带着几人进了堂屋,堂屋里也摆了许多吃的,许多都是应节的吃食,譬如消夜果和春饼。
  春饼的薄皮是外头买好的,比纸还薄,家里炒了豆芽、腌萝匐、碎羊肉、笋干等等,可以夹到薄皮里头,卷一卷就成了春饼,吃起来别有意趣。
  但最好吃的自然要数拨霞供,上头是个小锅,底下是炭,水开了以后,可以往里头放豆腐、竹笋、菌子等,吃起来热腾腾的,正适宜冬日。
  正吃着呢,外头便悄然飘下雪。
  元娘边吃拨霞供,还有心思边往嘴里塞糖煎,一会咸,一会甜的,也就她喜欢。
  王婆婆看着外头飘落的雪花,屋内烧了炭因而暖洋洋的,往年最怕的冬日也添了一丝温馨。
  她把那坛屠苏酒给打开了,数着人数,一共倒了五杯。
  又因为陈括苍小,所以有一杯倒的少,只是图个意头,讨个吉利。
  屠苏酒乃是岁酒,除夕必须喝,而且得按年纪,从小的开始喝起来。
  打头的自然是陈括苍,他一口咽了。
  接着是元娘,她喝得挤眉弄眼,说是不好喝吧,可为着回味里的甜,元娘眉头还没松开呢,就忙着说,“我还要!”
  她想知道多喝几杯以后,到底是辣味重,还是甜味最持久。
  这副贪吃的模样可把几人都笑仰了。
  岑娘子摸了摸她的头,轻柔道:“除夕呢,别闹。”
  然后她把第三杯给了万贯,万贯还不敢喝,岑娘子却说到了家里也便算是一家人了。
  万贯这才喝了,喝的时候眼睛都湿了,怕不吉利,使劲忍着没有哭出来。
  接着是岑娘子喝,最后才到了王婆婆。
  王婆婆能把酒糟鸡当喜好吃的人,自然也是爱喝酒的,一饮而尽,还嫌不够。
  她看着热闹的屋子,不禁感慨,“从小过除夕,年年得喝屠苏酒,不知不觉倒从垂髫小儿到了如今的年纪,从头一个喝到最后一个喝,我竟也到了知天命的时候。
  “哈哈,岁月不饶人哟!”
  第37章
  “新一年里我只盼往后都平平安安的!”
  *
  “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嗤嗤童稚戏,迢迢岁夜长。”元娘坐在庭院前,一边往炭盆里放竹子,一边笑盈盈吟道。
  火光中,她肤色白皙如玉,语笑嫣然,眉眼长开后自有一段灵*动轻盈的佼佼之态,与从前的青涩大有不同。
  她上穿桃红色夹棉袄子,衣袖裙摆绣着兰草绣纹,下着青柳色布裙,裙摆盖住鞋面,行走时,绣鞋尖尖时不时露出一点,就好像是人的心尖,时不时遭痒一阵。
  元娘的发髻也从娇憨可爱的双垂髻,变作了更苗条显露少女娇美的双髻,鬓边插了朵嫣红重瓣花,旁人插花都要掂量掂量,怕花比人娇,可元娘生得极为貌美,纵使满室繁花也只能沦为陪衬。
  按王婆婆和岑娘子的话来说,怕是像到了她已经故去的父亲。
  元娘的父亲,当初初入官场,就被人用容貌调侃过,说是姿容如玉,在一众儒雅的文官里头,竟然也显现出鹤立鸡群的态势。当初款待诸位进士的宴席里,人人都不愿和他一块走,没得衬自己獐头鼠目,半点不威风。
  反观陈括苍也是,他倒是不丑,但也就是中上之姿,远比不上元娘。
  他难得在那份小小年纪就能有的沉静稳妥的气质,使得在原本的容貌上还要增上三分颜色,一眼望过去只觉得顺眼,却如醇厚的酒,越看越觉得耐看。
  在他身旁,便是再急躁的人,都会不由觉得安心沉静。
  这点倒是像极了王婆婆。
  当然,这也并非说元娘是个急躁不可靠的人。
  她只是……
  生性俏皮了些。
  譬如现在。
  王婆婆在旁边已经听烦了,不禁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也有学问,会背的诗可多了,不比你弟弟差。我给他五百文,你也给五百文,成了吧?”
  陈元娘欢呼一声,把手上的竹子丢进火盆里,上前双手抱住王婆婆,喜盈盈开口,“我就知晓阿奶最疼我,是最最公允的阿奶了!”
  王婆婆这几年脾气愈发平和,倒是懒得和元娘计较。
  这孩子无非是看她夸奖了犀郎,心下不平了。
  但男儿上学堂苦读,待到科举自然能展现一身本领,女儿呢,虽闺阁里也苦学,却没有扬名的机会,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或许能知道一点。
  就像犀郎这回,短短三四年里,已是名声鹊起,他的老师看见他所见策论,都不由称奇,观点新奇,行文老辣,倒不像是一个十一二岁的总角小儿能做出来的。
  便是他的老师自己也自诩不比,在年前就同王婆婆说可以让他试手,去下场考解试了。
  若是能考中,如此年幼的举子,放眼大宋都是寥寥。
  王婆婆听了自是喜不胜喜,不理会随年钱的规矩,直接给了陈括苍五百文,随他如何去取用。
  一对比起来,元娘可不就寒酸了吗?
  随年钱是按年纪来给钱的,当年几岁,便要给几文钱。
  元娘就是虚报自己已经长命百岁了,也比不过犀郎的五百文。
  偏偏弟弟有文才,她也高兴,自然不能因此为难犀郎。
  于是就有了先前的那一幕,她故意边烧竹子,边吟诵与除夕相关的诗,还刻意凑到王婆婆边上念。她打的什么主意,实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正逢除夕,是王婆婆脾性最好的时候,一年到头,长辈只有这几日最好说话,为了讨彩头,是不会骂人的。
  这才叫元娘讨得便宜。
  她笑得眉眼弯弯,是漫天纷飞的雪花都掩不住的灼灼美丽。
  王婆婆见了,也不免心情顿好。
  日日见着一张美丽的脸,简直如喝琼浆玉露,她老婆子自觉都能多活几载。
  她因此软和了神情,破天荒的主动夸了元娘,“你弟弟背书领会先贤之意厉害,字却是平平,只方正、等大,字迹齐整,放在科举时不错,平日里却没什么鉴赏的余地,倒不及你,字里行间已有几分秀丽神韵。”
  “颇有天赋。”她感叹道,“若是男儿,勤加苦练,兴许能有几分名气。”
  难得能被阿奶夸,元娘自是满心欢喜,至于后一句感怀,她也没放在心上,真要是能扬名,往往也是等死后。
  自己要是能扬名自然是好的,不能便也不能,横竖她死了以后和她无甚干系。
  元娘看得开,她只管眼前的实惠。
  至少阿奶给了她和犀郎一样的五百文,这样明日正旦,她和徐承儿出门玩的时候,就多了许多可选的了。明日家里的铺子不开门,她可以把万贯也带出去玩。
  玩什么呢?
  关扑肯定是要的,一年中难得能正大光明的玩,还有……
  买樊楼的点心,可以只买一碟!
  要不要再找术士卜算呢?
  去瓦子的时候,猜商迷一定要玩的,正旦去能赢东西的,元娘才不会错过这样能占便宜的机会。
  她在心头仔细思索的时候,王婆婆也带着她们开始祭拜祖宗和亡人。
  王婆婆拿着香三拜以后,照例闲叙起来。
  “今年我特意买了樊楼的玫瑰酥,官人,你年轻时就爱吃这点心,今儿咱家渐渐富裕了,在汴京也算是站稳了脚跟,往后清明、除夕,我都买玫瑰酥。元娘像你,也爱吃玫瑰酥,她看我买它,路上欢喜得很。”
  “我儿,犀郎在制文上的天赋像到了你,不对,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小小年纪,教导他的老师却说他的火候已到,可以准备下场考解试了,你在天有灵,一定要庇佑他平安中举,前途顺遂。
  “还有元娘,她如今愈发大了,我有意为她相看,你做爹的,纵使不能活着陪她,鬼魂也得替她掌掌眼,看看哪个是好姻缘,尽早叫她遇到……”
  王婆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把一家人的所求都念了个遍。
  其实,她未必信鬼神,只是盼望死去的人真有所知。这么多年了,离她而去的人愈发多了,她再硬的心肝,也实在是……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