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
  就在两人陷入胶着的时候,一道沧桑老迈的笑声骤然响起。
  原来是徐家阿翁,他捋着胡子大笑,旁边跟着徐承儿。
  “岑娘子,你就收下吧,他家可是扬州府赫赫有名的富商,便是再昂贵的礼,也不过如九牛一毛,不损毫分。”
  因为中年管事和小厮都是男子,虽为了礼请他们进来,但为了避嫌,岑娘子并未关门,倒是让徐家阿翁不知不觉走进来了。
  岑娘子冲着徐家阿翁屈膝一福,她虽觉得他说话狂狷了些,但毕竟年长,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唉,还是汴京更叫人熟悉,她从前初到村子里,不小心行了礼,被当面暗地嘲讽了许久。
  徐家阿翁笑呵呵受了,接着道:“岑娘子莫怪老夫失礼啊,哈哈哈哈。”
  中年管事看得莫名,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冲着对方知道主家是扬州府富商,就足以说明些不同。虽然他的主家的确在当地豪富,但在汴京却名声不显,没什么人知道。
  故而,中年管事面带疑惑,拱手客气问道:“不知丈人是?”
  徐家阿翁仍是笑得有如弥勒佛般,随意和善,“普通郎中耳,侥幸识得一位会酿酒的道长,恰好与你家主君相识,听了些事。
  “夜梦神仙授酒方,因酒发家,是也不是?”
  真是说中了,中年管事的眼神立刻不同了,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动,他家主君多厉害的人物,在汴京却无人相识,实是叫他苦闷。
  两人因此闲谈了两句。
  倒是叫真正的主人家在一旁被冷落,不知如何是好。
  元娘凑近岑娘子,只假作去倒水,离得稍远些了,她才悄声对岑娘子道:“阿娘,不若把礼收了吧。”
  “可,那礼贵重。”岑娘子迟疑,若是她家原先的地位收了自然没什么,纵使还礼轻微,乃至是不还礼,可人家总有求到自家的一日,收了实是对方更心安,今非昔比,倒叫她心生胆怯。
  陈元娘道:“可不收僵持着亦不是办法呀,收下倒不是因为他们家豪富,只是不收倒像是拒绝往来。犀郎既然能想到旬休时把人带回家中,想来关系不错。
  “先收了,等犀郎回来问个清楚,阿奶也能拿主意。
  “就是不能收,左不过是来日对方来做客,客客气气的说清楚,将礼退回去。”
  岑娘子性格温和,不大有主见,耳根子软,听元娘这么说便觉得有道理,何况,继续僵持下去,场面也不好看。
  她再过去时,客气推辞了两句,便也收下了。
  亲自将人送出去,又谢过了徐家阿翁,岑娘子才算松气,回去的时候,已是面带疲倦。
  元娘凑到岑娘子身后,帮她捶背捏肩,手法寻常,胜在孝心可嘉,还会说话逗乐,哄得岑娘子笑声连连。
  岑娘子没舍得让女儿辛苦太久,背着身,拉住元娘的手腕,轻轻拍了拍,“你快去歇歇,方才走了许久吧?”
  “累不累?下回不必自己去……”
  岑娘子还没说完,就被元娘打断,元娘弯下腰,从背后抱住岑娘子,脸依偎在阿娘的肩上,亲昵撒娇,“不行不行,一来一回,那么长的时候,馉饳的面皮都泡软烂了,那样就不好吃了。”
  岑娘子听了直摇头,语气无奈宠溺,食指轻点元娘的额头,“你啊你啊,我和你爹都并非贪恋口腹之欲的人,也不知你像了谁?”
  “像了我自己吧?”元娘故意讲着俏皮话,逗阿娘开心,自己也笑得乐不可支。
  岑娘子失笑,“哪有人像自己的。”
  *
  陪了阿娘一会儿,元娘迈着沉重的步子,低着头松垮着肩,像是瓦子表演的傀儡戏里的傀儡那样,手脚垂着不使劲,噔噔噔挪到阁楼。
  然后,她猛得扑进床榻,四肢张开,匐趴着。
  她闭着眼睛,脸埋在松软芳香的被褥里,“呜呜,好累!
  “好累~好累~~”她甚至哼唧唧唱成好累歌。
  她突然闷哼了一下,原来是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她背上了。
  小花优雅地踩着猫猫步,在她背上闲逛,粉嫩的肉垫踩啊踩啊,显然把主人当成了新奇的玩具,它心情愉悦到尾巴高高竖起,橘色的柔软皮毛在窗外洒进来的日头照耀下显得金灿灿。
  橘色的小狸猫呀,在这一刻,像是金黄色、暖洋洋的日头化成了实质,在关爱沐浴于阳光下的小娘子。
  元娘呜呜感动,“小花你真好,我砸锅卖铁也给你买猫饭,呜呜,对,你再往腿上走走。”
  小花好像听懂了,也可能是刚好走腻了平坦的脊背,想试试不平稳的新路。但元娘很舒服!肉垫踩在身上,一点点的痛,很多很多的舒服!像是在按摩!!
  元娘感动得泪眼汪汪,还得是自家猫儿最好,她家小花呀,小小年纪就会孝顺人了。
  往后出去,她对其他小猫儿一定目不斜视,绝对不会被勾引!
  绝对!
  她发誓!!
  不过,买猫饭吧,她的小钱袋剩下的钱不多了,大概只能买份寻常的,不能买拌了好几种鱼肉的贵猫饭。
  委屈她家孝顺又生得这么好看的小花了。
  呜呜……
  好在最后元娘没有这个苦恼了,她甚至不需要买猫饭,因为阿奶买了。
  而且是拌了莳萝、薄荷、鱼肉、猪肉和米饭等的昂贵猫饭。
  虽然肉的分量并不多,切得碎碎薄薄,看着像回事而已。
  王婆婆甚至买了一个布头缝的,里面填了棉和薄荷的鱼儿,是卖猫饭的店里头买的,比起搜搜,只能扯从村子里带来的粗布破衣来做成逗猫小旌旗的元娘,王婆婆实在财大气粗。
  那些猫儿的玩具,元娘去买猫饭的时候,穷酸得都不敢多看两眼。
  *
  王婆婆回来后,知道了上午的事,倒是没立刻做什么,只说等犀郎回来问清楚,总不能两眼一抹黑的瞎来吧?
  犀郎下学已是天堪堪暗下的时候了,他一回家就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看到了礼物,一整个食盒的樊楼点心,最上品的端砚,浙江湖州的毛笔,上贡的龙凤团茶。
  东西不多,但后面的三样都价值千金。
  偏远小民恐怕听都没听过。
  在王婆婆说完它们的来历与珍贵后,陈括苍却说可以收。
  这是孙令耀的待友之道。
  “他已是收敛过了。”陈括苍道。
  否则,出手还不知要多豪奢。
  岑娘子犹豫不决,想说些什么,倒是被王婆婆抬手制止了,她目光老辣锐利,“听犀郎的,那是他的同窗。”
  岑娘子想说犀郎还小,这样的大事如何能让一个小孩拿主意,可她听王婆婆的话习惯了,这时纵使疑虑也不敢反驳。
  王婆婆却不是因为贪图钱财,她见过比这更好的东西,商贾虽豪富,但有些好东西只有高门勋贵才享得到。
  她是信陈括苍。
  虽然他年纪的确小,却比许多成年人都头脑清楚。
  这个孙儿,虽不是八面玲珑的圆滑善谈之辈,但在人情世故上,比她儿子要懂得分寸。
  许多人以为,要能言善道,会舌灿莲花奉承人才是懂人情世故,实在是谬论。她见过的高官不胜枚举,世伯、族叔、父亲的门生,那些攀上高位的人精,就没有不通人情的,言语间不动声色的拿捏、权衡,才是真章。
  而且,最要紧的是他身上没有迂劲,这样的人才最适合走科举,进官场。
  上天到底还是眷顾她们家,王婆婆心中欣慰,面上却不显,只拍了拍犀郎的肩,“进屋里读书去吧,若是不够亮堂,便多点一盏油灯,莫为了省点小钱,把眼睛熬坏了。”
  陈括苍从椅子上起来,抿嘴点头,“是。”
  他言行举止皆是有条不紊,不慌不乱。
  王婆婆看着他的背影,悄然展眉,唇角微翘。
  然后,她一转头,元娘正蹲着,手放在平头案上,仰头盯着食盒,眼里是浓浓的好奇与渴望,很克制的不让自己的手碰到盒子。
  王婆婆压下唇角,扭头,到底忍不住噗嗤一笑,摇着头,“想吃就吃吧。”
  “这可是樊楼的糕点,别处是吃不到的。”王婆婆说着,还感叹起来,“离了汴京这些年,许多风貌都变了,物是人非,樊楼倒是一如既往,甚至生意更好了,怕是还要建新楼呢。”
  樊楼的点心……
  元娘听着王婆婆的话音,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好奇道:“阿奶你吃过许多次吗?”
  王婆婆哑然失笑,面上流露出怀念,甚至有很少能见到的自豪之色,“哈,我在闺阁的时候,每日都遣下人去买,再和叔伯家的女儿一块点茶食之,汴京的珍馐,我吃的可比隔壁的徐老郎中多!”
  这在王婆婆身上太难看见了,她素日里都板着脸,好像出生起就是严肃板正的。
  原来,她也有年轻爱笑、贪食口腹之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