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两个人走在巷道里说说笑笑,想着顺路去窦家阿姐那送东西,没料到刚拐到窦家宅子的墙后,就听见了说话声。为了显热情,说话的人特意把声放得很大,即便不刻意去听,也清晰入耳。
  “李伯父实在客气,上门看望不说,还带了这许多,舍妹来日嫁过去,能得您和伯母这般慈爱的翁姑当着是有幸。”说这话的声音年轻,应当是窦家兄长。
  另一道局促些的声音老迈,言语做派里透着点老实本分农人的惶惶,恐怕就是窦家姐姐未来的阿家,“贤侄说笑了,不过是自家种的东西,不值几个钱,不嫌弃就好,不嫌弃就好。”
  窦家兄长热切又会来事,“瞧您说的哪的话,这些蔬果个个个大新鲜,汴京都不好买,难为您记挂着我们家。”
  那位李家伯父不会接茬,只一味不尴不尬的堆笑,说着下回还来送之类的话。
  窦李两家的做派实在是大为不同。
  眼看李家伯父走了,躲在墙角后的元娘和徐承儿算是瞥见半边真容,挺厚实黝黑的长相,当最要紧的是身上穿的衣裳,上着褪色近白的蓝色短褐,下穿松垮灰裤,虽出门前刻意擦拭过,可鞋面一干还是显出尘土浮灰,鞋底缝隙沾着泥和草屑。
  尽管他身上的衣衫没有打补丁,但瞧着就是农人打扮。
  这……和能住在三及第巷里人的家资似乎不大搭。
  还没等元娘疑惑完,目送李家伯父走了的窦家人就开始变脸。
  窦家嫂子嫌弃道:“连盒像样的糕点都舍不得买,你自己进去瞧瞧,都是些几文钱能买一堆的蔬果,何必费那功夫挑到汴京来,随便摸个十几二十文,我能买两担!
  “真是,你都不知我方才多丢人,他就在人前把我叫住了,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我雇的挑夫。”
  “好了好了,少说些话,叫二娘听见该伤心了。”窦家兄长有些不耐烦。
  窦家嫂子还在喋喋不休的骂,“呸,我偏要说,就他们家哪配得上你妹子那般金闺花柳质的人儿。在家娇养着,不说攀个王公贵胄、官宦人家,好赖也得有些家资吧?如今倒好,要被你爹嫁去郊县做农妇。”
  “你少说几句吧。”窦家兄长心烦意乱,求告妻子别再说。
  窦家嫂子压低声量,冷哼一声,“你爹为了报恩毁了你妹子的亲事也就罢了,来日若再有什么阿猫阿狗上门,想耽误我家珠姐儿的亲事,我是断断不依的。你倒是说句话啊,瞧瞧你爹做的事,难道为了你女儿不应当未雨绸缪?在外头多能言语,怎到家就不吱声了?
  “呵呵,我告诉你,真要是有那一天我也是不怕的,珠姐儿的几个舅父可不是吃素的。真要来了拎不清的,我就喊她舅父把人打出去!”
  不理会夫婿的沉默,窦家嫂子还在继续,“你说,要不如今就定下来吧,我嫂子没个女儿,待珠姐儿倒是不错,我二哥说了,三个儿子尽给珠姐儿挑。我觉得明德那孩子就不错,在学堂也上进。”
  窦家兄长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心烦甩袖,“珠姐儿才七岁,你急什么,何况明德已经十三,难道能好好等她大不成?”
  两个人吵吵嚷嚷地进了院子,声渐渐消了。
  元娘和徐承儿这才敢冒头,一不小心听了人家家里的事,倒是叫人手足无措。
  但还有比这更叫人心绪难安的。
  那便是这位窦家阿姐的亲事。
  原来看似喜庆的亲事背后,有这么多无奈,是不能为外人道的心酸。
  比起元娘这个外来没几日的,徐承儿自幼在三及第巷长大,和巷里住的人家大多关系不差,姐姐妹妹一块长大,多少有些不一样的情谊。如今听到亲事背后的不堪,整个人都不好了,肉眼可见的沮丧低落。
  元娘扶住徐承儿的手,小声提醒,“今日……便不送了吧,我们先回去。”
  徐承儿缓不过神,只含糊应道:“也好。”
  元娘虽然也觉得那位素未谋面的窦家姐姐可怜,但也只是可怜而已,不比徐承儿情绪波动大,看看到家门前那条道时,徐承儿突然停了下来。
  她一把抓住元娘的手腕,神色仍然松怔,可眼神里已多了坚定,“元娘,我们一定不能落到那个地步!”
  徐承儿比元娘要大,更能体会亲事的紧迫和重要,方才窦家的事委实给她带去不小震撼。
  元娘倒是还好,可她和徐承儿关系好,所以也跟着一块坚定,“一定不能!”
  虽说下了决心,但窦家事情带来的冲击还未能散去,而且她们一时半会也做不了什么,索性各归各家去了。
  元娘目送徐承儿真的进去了,才捧着橘回家。
  时候还早,陈括苍自然还未下学。
  但万贯却已经收拾好了,换上元娘的旧衣,头发用药水泡过,虱子大多死在水里了,现在正在太阳底下晒头发,还拿着篦子反复梳,筛除可能剩余的虱子。
  还别说,洗干净以后,万贯还算能看。
  但也只是能看,她脸黑唇色深,看着土气,比寻常汴京城里的小娘子缺两分气韵。这也是为何会被卖来当婢女而不是做妾的缘故,她不美。
  岑娘子在屋里,王婆婆在灶上不知道捣鼓什么。
  元娘打进门看见的就是万贯,她不大适应家里多了个大活人,因而有些尴尬,只冲其点头笑了笑,就想回自己的阁楼。
  她一边脚都迈进堂屋的门槛了,又退了回来,思虑再三,还是走到万贯面前,分了一个橘。
  “给,这是橘,能吃,很甜!”
  元娘怕万贯没吃过,还极好心的解释了一下。
  万贯双手捧着,仍是拘谨,“多谢小娘子。”
  元娘友善的笑了笑,活泼明媚得像是晴日盘旋在空中的燕雀,张开翅膀,肆意飞扬。
  她蹦蹦跳跳的去找岑娘子和王婆婆,挨个把橘给分发了,兴高采烈的说着自己关扑省了八文的事,又炫耀瑞香好看,又侧头特意让她们看自己的耳侧,想被夸好看。
  至于窦家的事,元娘没有提,虽然知道阿娘阿奶不是多话的人,可她还是觉得事关旁人的声誉,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份风险,否则传出去被人肆意谈论,未免可怜了,本来那门亲事就不如意。
  元娘压下心头的异样,专心讨阿奶的喜欢。
  她口若悬河的夸赞自己如何眼利,如何一眼看到才一斤六文的橘,那上扬的下巴,骄傲的神情,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为了哄阿奶开心,从而吃上丰盛的饭食,元娘甚至帮着剥开橘皮,想要亲手喂阿奶。
  王婆婆看了眼青绿占据上风的橘皮,抿了抿嘴,难得的好脾气、说话软,哄着元娘道:“你买的,我怎好先尝,快,乖儿,你先吃。”
  要不说王婆婆厉害呢,元娘被哄得晕头转向,真的自己先尝了。
  下一刻,眉毛眼睛嘴巴全皱在一块,好好的白净净的小娘子成豆腐皮了,满脸痛苦,酸得眼睛都睁不开。
  王婆婆被元娘的惨状给逗的捧腹大笑,边捶灶台,边笑弯了腰,什么皮啊骨啊都给笑得舒展开了。
  很少见王婆婆有这么乐的时候。
  果然,还是捉弄自家孩子最有意思。
  反倒是岑娘子出来给元娘倒了碗水,让她喝了缓缓酸劲。
  王婆婆觉得没逗够,还在说风凉话呢,“愚儿,愚儿,怎么买橘的时候不知晓多思量一会儿?
  “如今的月份尚早,橘大多又酸又干,六文一斤不可能在这个月份买到好橘,何况,你怎么忘了我上回带你买的橘可是通体浅红的。像这样青绿夹杂黄色的橘,少说也是酸甜的。”
  王婆婆说的直摇头。
  元娘缓过来以后,瘪着嘴,不大高兴,“那我还买了一斤呢,如今剩下好几个可怎么办,总不能不吃吧?”
  不吃的话,她心疼!
  至于送人呢,岂不是坑人?
  “哼,也就我老婆子能给你收拾烂摊子。”王婆婆把她手里的橘全都接过,耷拉的眼皮掀起,“方才隔壁的方婆婆和我说了,今日有卖牛肉,你去买一斤,正好能和橘一块做菜。”
  “啊?”元娘大惊,吓得都结巴了,“橘和牛肉,那能吃吗?”
  “能吃不能吃的,我做了你不就知道吗?”王婆婆不耐烦道,她掏出三十五文给元娘,把她赶去买牛肉。
  元娘掂着钱,放入自己的小钱袋里,嘴上还在随口念叨,“为何牛肉这般便宜?明明好吃得很,味道不比羊肉差啊。”
  王婆婆天天说元娘话多,嫌烦,但她一有什么问题,还是好端端的解释了,“你懂什么,这是官府为了护耕牛没法子才定的律法。你自己想想,若是牛肉卖得贵,远胜于一只耕牛的价,那纵使官府一再严禁,也会有人为了重利铤而走险,不惜杀耕牛卖肉。
  “定了二十文的官价,把耕牛杀了拆开卖肉不就成了亏本买卖吗?”
  元娘似懂非懂,只懵懵点头。
  王婆婆不耐烦了,喊她快点去买肉,别一会儿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