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嬴政轻轻“嘶”了一声,却还是伸手抚上娮娮脑袋:“轻点,胳膊上还有伤。”
  娮娮这才抬起头,借着月光仔仔细细地看他,那张熟悉的脸,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连眉梢微挑的弧度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刚才的绝望和恐惧都像一场噩梦,而现在,梦醒了。
  目光下移时,一道狰狞的伤口突然闯入视线,暗红的血迹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袖,在月光下泛着骇人的光泽。
  “你的伤...”她的声音瞬间哽住,指尖悬在半空,既想触碰确认他的伤势,又怕弄疼了他。
  “小伤。”嬴政无所谓地甩了甩手臂,“又没缺胳膊少腿。”
  娮娮刚要松口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眼睛:“可那么高的悬崖,你是怎么…”
  话未说完,嬴政突然轻笑出声,眉宇间透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咸阳城方圆百里,哪片地方我不熟悉?”他指了指悬崖方向,“那下面根本不是崖底,而是一处石台,我故意在那儿等了你许久...”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忽然倾身向前,“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跳下来殉情,若是跳了,寡人定能稳稳接住你,谁知你只是给寡人哭了不到半个时辰的丧,转头就跑,害的寡人只好亲自上来寻人。”
  娮娮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又羞又恼地瞪着他,却见他笑得越发得意,想骂他又不知从何骂起,最后只能气鼓鼓地别过脸去。
  夜风拂过林间,方才的绝望渐渐散去,可心底却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酸涩。
  他怎么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什么殉情?明明是他从头到尾都在骗她,是他亲手杀了青玉,如今却还要摆出这副救世主的姿态。
  娮娮攥紧了衣袖,救了她又如何?青玉的枉死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她本该恨他的,可此刻看着他染血的衣袖,心头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夜风卷着落叶从两人之间穿过,带起一阵微凉的沉默。
  嬴政见她迟迟不语,不耐开口:“哑巴了?”
  “...没有。”娮娮低低应了声,却突然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方才跑得太急,膝盖的伤处被夜风一吹便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嬴政目光一凝,这才借着月光看清她狼狈的模样,裙摆被荆棘勾破了好几处,右膝上还渗着血痕,他轻啧一声,直接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不用!你手上还有伤...”娮娮慌忙摆摆手。
  “少废话。”嬴政不容分说地打断,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倨傲,“谁有你娇气。”
  娮娮被他这话噎得心头火起,可看着他固执的背影,又想起方才坠崖时他护着自己的样子,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
  他的背脊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连呼吸的节奏都平稳如常,仿佛方才那场生死一线的坠崖从未发生过,让她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的身子。
  夜风拂过脸颊,她悄悄环住他的脖颈,思绪却飘向别处。
  青玉的事,说到底也是她隐瞒在先,若是她早些告诉嬴政关于荆轲的事,青玉或许就不会死。
  一声轻叹消融在夜色里,娮娮将脸轻轻贴在他的背上,任由他背着走向林外。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隐入苍茫山色之中。
  与此同时,已经下到半山腰的刺客们忽见下方火光大作。
  赵殷和章邯率领的玄甲军如铁壁般横亘在前,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数十支火把骤然亮起,将整条山道照得如同白昼,刺客们顿时僵在原地,眼中尽是惊骇之色。
  玄甲军沉默列阵,铁甲在火光中泛着森冷寒光,随着章邯一声令下,军阵迅速推进,刀光闪过,血花飞溅,转眼间山道上已是一片猩红。
  残余的刺客被团团围困,背靠着背,只能绝望地看着那森冷的兵刃步步逼近。
  一个时辰后,咸阳宫幽深的地牢里,铁链碰撞声中,便因此又多了几个即将受刑的囚徒。
  而地宫之上的帝丞宫寝殿内,娮娮正准备召见赵正勇,侍女却禀报因大王新颁的逐客令,赵高已被遣离咸阳。
  娮娮闻言一怔,转念一想倒也释然,连李斯这样的重臣都被驱逐,赵高作为赵国人,被逐并不意外。
  她并不为此过分忧心,赵叔叔向来处事稳重,自有打算,况且她记得史书上记载,李斯不久就会写《谏逐客令》上书劝谏,让嬴政收回成命,到那时,赵叔叔自然也会被召回。
  这样想着,娮娮的心便安定下来,待沐浴完毕,她便安然入睡。
  -
  五日后,阴冷的地牢里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囚徒,燕国公主姬月,燕太子丹的妹妹。
  冰冷的铁链将她紧紧束缚在刑架上,嬴政亲手施以膑刑,剜去了她的膝盖骨,剧痛让她昏死过去,紧接着便被寺人用刺骨的冷水泼醒。
  一桶冰水当头淋下,姬月颤.抖着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里,嬴政负手而立的身影渐渐清晰,玄色龙纹袍角滴着水珠,那张俊美如铸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
  “呵...”她突然低笑出声,染血的唇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多少年了,这张脸依旧让她心悸,当年在邯郸街头惊鸿一瞥,少年嬴政俊俏的眉眼就刻进了她的骨髓,即便现在,看着他的手握着沾满自己鲜血的匕首的模样,她依然会心跳加速。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始终被他吸引,她甚至还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成为他的王后,直到兄长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这个美梦便成了最残酷的讽刺。
  “那些刺客,都是你派来的?”嬴政冷冷开口。
  姬月嘴角依然挂着倔强的冷笑,轻蔑道:“是又如何?这些人都是本公主从六国招揽的勇士,剑客、刀客、戟士、术士,个个都想要你的命,本公主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召集这么多人要杀你,秦王觉得,这天下有多少人盼着你死?”话音未落,寺人的鞭子已狠狠抽在她身上。
  嬴政神色未变,五日前那场刺杀中,他就察觉到了异常,刺客们虽然喊着为荆轲报仇的口号,却夹杂着各国口音,这样大规模的刺杀行动,必定有人精心策划。
  答案显而易见,六国宗室。
  想到刺客那句“为荆卿而来”,他立即锁定了燕国,但以燕王的懦弱,绝不敢在荆轲刺杀失败后再生事端。
  唯一可能铤而走险不计后果的,只有眼前这个失去兄长的疯癫公主。
  嬴政忽然低笑一声:“姬月,寡人原想顾念儿时情分留你一命,”他眼神渐冷,“可你竟敢派人行刺寡人与我大秦太后,可曾想过今日下场?”
  “太后?”姬月讥讽地勾起嘴角,“秦王当本公主是瞎子?那女人根本不是你阿母,当年在蓟城郊外,本公主亲眼看见你们...”她猛地住口,眼中怒火更盛。
  这份怀疑始于姬丹从秦国归来后的无心之言,他无意间提起秦太后与从前似乎判若两人,姬月便立即联想到那日在树下所见他们亲吻一事,这才恍然大悟。
  嬴政不以为意地挑眉:“既然知道了,你以为还能活?伤她分毫,寡人必让你生不如死。”
  “你敢!”姬月突然厉声嘶吼,铁链被挣得哗啦作响,“杀了我,我父王必举全国之兵伐秦!”
  嬴政闻言,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公主说的,可是那个连儿子头颅都能砍下来求和的父王?”他缓步上前,玄色衣袍扫过染血的地面,“荆轲刚死,他就急不可待地将太子丹的首级献上,这样的懦夫,公主还指望他来救你?”
  他俯身凑近姬月耳畔,声音轻得如同刀刃刮过冰面:“他怕是正盼着寡人替他...永绝后患呢。”
  姬月胸口剧烈起伏,却无言以对,她比谁都清楚父王的秉性,那个为求自保,连亲生儿子都能牺牲的君王,又怎会在意一个女儿的死活。
  她至今记得,自己曾跪在地上磕头哀求,额头都磕出了血,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兄长的人头被砍下,当作贡品送往秦国。
  而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公主,又怎么可能让那个男人心软?
  想到这儿,姬月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凄凉。
  “若燕王有你半分血性,”嬴政逼近一步,“燕国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可惜啊,你注定要做个亡国公主。”他转身离去,“寡人本不欲杀你,但你动了不该动的人,便只有一死。”
  姬月死死盯着嬴政远去的背影,他玄色袍角在火光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却没有一丝迟疑,那个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少年,如今连一个回眸都不愿施舍。
  是啊,这才是秦王,那个能面无表情剜去她膝盖骨的男人,那个面对哀求无动于衷的帝王,她早该明白的,在他眼里,所有人都不过是蝼蚁,碍眼了就可以随意踩死。
  地牢的火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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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迈入帝丞宫大殿时,关左已在殿中静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