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政儿...”华阳太后突然抬头,颤.抖着伸出满是泪痕的双手想要抚摸嬴政的脸颊,“你听祖母说,祖母日夜都在忏悔,恨不能替你承受那些痛苦...”
  嬴政却冷冷嗤笑,慢条斯理地推开那双布满皱纹的手:“祖母眼里何曾有过我这个孙儿?替孙儿受苦?祖母说得未免太过轻松。”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华阳太后,声音冰冷:“初归秦国时,孙儿满心欢喜,却总觉得这里的人对孙儿和母后格外冷淡。那时年幼,只当时日尚短还未熟悉。可母后心里明白,常与孙儿说您的不是,孙儿只当耳旁风,毕竟您是孙儿的亲祖母,怎会不疼爱孙儿?直到年岁渐长,才明白母后为何如此怨恨您。”
  嬴政凝视着华阳太后:“祖母可知为何?”
  华阳太后早已泣不成声,嬴政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道:“原来是因为不被偏爱。”
  他冷笑,“母后说您对韩太妃和成蟜青眼有加,却从不正眼看我们母子,孙儿幼时听得厌烦,始终将您视作祖母敬重,直到长大些,才明白自己确实从未得到过您的偏爱。”
  “不过无妨,孙儿本就不曾奢望过这份偏爱。”
  嬴政微微仰头,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偏爱?孙儿连这是何物都不知晓,从未得到过的东西,又怎会在意?”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华阳太后瘫软在地,华贵的衣袍沾满尘土。
  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嬴政的衣角,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泪水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纵横交错,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痛悔不已的老妇人。
  “政儿...祖母错了...真的错了...”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要怎样才肯原谅祖母...”
  嬴政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刀:“原谅?”他轻笑一声,“祖母今日为成蟜而来,可曾想过当年那个被您派人追杀的孩子?”
  华阳太后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怔怔地望着嬴政,浑浊的泪水不断涌出,她的嘴唇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祖母自便,孙儿告退。”嬴政转身离去,玄色王袍在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政儿!”华阳太*后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追赶,却因腿软又跌坐在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
  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华阳太后凄厉的哭声在回荡。
  她蜷缩在地上,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般无助。
  华丽的发髻散乱开来,银白的发丝沾满泪水贴在脸上。
  这一刻,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只是一个被愧疚与悔恨彻底击垮的老人。
  殿外,嬴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独而决绝。
  报仇,未必非要取人性命,令其此生此世在悔恨中痛不欲生,才是上上策。
  嬴政,向来深谙此道。
  -
  咸阳郊外的山岗浸在墨色里,嬴政勒马驻足时,月光像层薄霜覆在坟冢上。
  他翻身下马,玄色王袍扫过及膝的野草。
  这么多年过去,坟头本该生出青苔的墓碑仍光洁如新,只因每旬都有宫人奉命来擦拭,却无人敢问这葬在王室禁地的究竟是谁。
  嬴政的指尖触到冰凉的碑石,恍惚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
  那年悬崖边的风也这般冷。
  “公子一定要...平安回到秦国...”申越染血的手攥紧他衣袖,瞳孔已开始涣散,“记住...男儿志在...”
  最后的尾音散在呼啸的山风里,可他知道未尽的话语是什么。
  七岁的夏夜,申越指着星空说“四方”。
  八岁的雪朝,申越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下六国疆域,教他“天下当一统”。
  当年被树干贯穿左臂,手筋还差点被挑断都没哭的孩子,此刻却有不争气的热流划过他紧实的下颌。
  不知在这里驻足多久,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嬴政正要翻身上马,忽然瞥到暗处赵殷的身影。
  “何时跟来的?”嬴政问道。
  赵殷这才趋步上前,躬身行礼:“自大王离殿时,属下便暗中跟随。”
  嬴政静默注视着他,这才想起自己这位表兄听力超群,殿内种种对答想必一字不落尽入其耳。
  “有话要说?”嬴政看出赵殷神色间的踌躇。
  赵殷犹豫片刻,终是问道:“大王...可还安好?”他自然也听到了华阳太后那一记响亮的耳光。
  嬴政眉梢微动,也是,他并非全然无人偏爱,至少眼前这位表兄始终将他放在首位,满心满眼唯有他一人。
  “无碍。”嬴政语气平淡,脑海中却掠过另一张看他时总是对他战战兢兢的面容,转而问道:“那细作可有异动?”
  “尚未。”赵殷答道,“自咸阳至雍城,车队周遭未见可疑之人,她也未曾留下任何记号。”
  嬴政微微颔首,如今吕不韦的谋划已成定局,即便那细作此刻传信也为时已晚,想来不出一两日,她又该寻由返回咸阳了。
  嬴政翻身上马,勒转马头面向章台宫方向时,眼中已凝结起那惯常的冰冷锋芒。
  第44章
  雍城街市,正午的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街上行人往来,热闹非凡。
  一家食肆铺子前,娮娮正吃得津津有味。
  面前的木桌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她一手拿着烤得焦香的麦饼,一手还不忘舀着旁边的肉羹往嘴里送,桌角还放着一小碗饴糖。
  想起出逃时在金银和竹简之间做的选择,娮娮暗自庆幸选了金银而非竹简,要不是这些钱,现在哪能吃上这么丰盛的一餐?
  “听说了吗?公子成蟜——”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右侧的布摊后传来。
  娮娮舀肉羹的手不由自主地顿住,只听那人继续说:“说是在宜阳反了,结果被王翦将军带兵镇压…”说话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正和布摊老板交头接耳,“昨日刚到的消息,公子成蟜已经被腰斩了!”
  布摊老板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木尺“啪”地掉在地上,“那可是大王的亲弟弟啊!”
  “嘘——”老者紧张地四下张望,“慎言!慎言!”
  娮娮的手指逐渐收紧,指节泛白,她耳边嗡嗡作响。
  成蟜,那个在史书上不过寥寥数笔的秦王政的弟弟,那个她曾在咸阳宫宴会上远远望见过的少年,她还记得他舞剑时的风姿,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
  娮娮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肉羹,这一切,终究还是发生了。
  成蟜如此,嫪毐如此,他和赵姬的孩子亦如此,无论哪种方式,他们终究难逃一死。
  “去那边找找!”
  愣神间,不远处突然传来的喊声让娮娮猛地转头,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几个穿着熟悉的侍卫。
  糟了,被发现逃出来了。
  娮娮赶紧喝完最后几口粥,抓起麦饼就往前跑。
  那晚逃出来后无处可去,娮娮只能在附近找了家驿馆暂住,那家驿馆离这里不远,再往前跑过几家铺子就到了。
  娮娮攥着麦饼,一头扎进熙攘的人群中,她弓着身子,借着来往行人的遮挡在街巷间灵活穿行。
  身后侍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娮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拐角处一个卖陶器的摊子突然倾倒,陶罐哗啦啦碎了一地,娮娮趁机闪进一条窄巷,后背紧贴着土墙,屏住呼吸。
  侍卫们的脚步声从巷口掠过,她这才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
  贴着墙根又绕了几条小巷,娮娮终于看到了驿馆的后门。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确认四下无人后,一个箭步冲到后门,接着轻轻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后又立刻反手将门闩轻轻扣上,这才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麦饼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捏得变了形,碎屑沾了满手,她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回到楼上的房间,娮娮将窗户推开一道窄缝,小心地向外张望。
  街市上,几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四处搜寻,连她那三个贴身侍女也在其中,个个神色凝重。
  娮娮静静看了一会儿,接着轻轻合上窗户。
  咸阳宫,那里从来就不是她的归宿,她绝不能回去,更不能回到那个随时都可能要人性命的暴君身边。
  -
  彼时的章台宫内,大殿之上,韩使战战兢兢地立着。
  数日前,数千韩军随成蟜叛军意图攻入咸阳,却在半途被王翦率军截杀。
  韩国本就是弱国,岂敢主动挑衅秦国?
  可就在前些日子,韩王收到了秦国韩太妃的密信。
  信中言之凿凿,要韩国佯装被成蟜军队攻陷城池以掩人耳目,待成蟜起兵反叛时便出兵相助。
  韩太妃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成蟜成功诛杀嬴政自立为王,秦国必将与韩国永世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