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后四载并未举办,至元徽六年,兴许是因乌城大捷,景华琰又动了围猎心思。
  这一次虽是春日至庆州,但围猎大约在夏日,景华琰此举,多半是为了在东阳行宫避暑。
  四月末从玉京出发,可在东阳行宫驻跸至十月回京,春夏秋三季的风景都能看到。
  忍了几年,景华琰终于是忍不下去了。
  盛夏时节的长信宫太过炎热,根本不适宜居住。
  论说荣华富贵,九重宫阙,也的确如此,整个长信宫历经两朝,至大楚又不断翻修,便有如今规模。
  然它终究只是华而不实的摆设。
  是为了震慑天下人的冰冷礼器。
  狭长的宫道,高耸的宫墙,阻挡了所有的春风细雨,笼住了冬雪寒寂。
  长信宫冬冷夏热,说实话,住得还不如大臣们舒坦。
  景华琰早就不想住在这了。
  但他登基初年党争不断,前朝动荡,谁都想在年轻皇帝手里博得权柄,斗得愈发激烈。国朝看起来天下承平,实际上平静之下全是惊雷。
  他不便挪动。
  今年却不然。
  元徽五年数次动作,到底敲响了朝臣们的警钟,这位陛下可真是心狠手辣,毫不顾念旧情。
  无论是谁,哪怕诞育大公主的姚贵妃,说赶出宫就赶出宫去,毫不留情。
  就连姚家,都在闹了几日之后,再也没有了声音。
  或许,这等小事,不足以让姚氏彻底同皇帝翻脸,也或许,他们清晰意识到,没有人能动摇年轻帝王的决定。
  他与一年之前不同,与先帝更是全然两面。
  这一道圣旨很突然,并未提前同朝臣议论,或许只凌烟阁和卫所都督知晓。
  他甚至是直接在早朝时忽然宣布的。
  话音落下,满朝文武默不作声。
  景华琰却怡然自得,甚至抿了一口温茶。
  他这几日略有咳嗽,被姜云冉耳提面命,茶壶里早就换成了胖大海。
  不太好喝,也不太难喝。
  毕竟是云冉的一片心意。
  之前历代帝王,早朝多严肃,直到先帝时,因先帝晚年体弱多病,便停了早朝。
  由凌烟阁和左右卫所代为禀报,许多大臣甚至只有在三节两寿,才能见先帝一面。
  后景华琰登基,他自然年富力强,便恢复早朝。
  但从景华琰上早朝的第一日起,御阶和堂下,就都设立了茶水桌。
  无论谁,都能在口渴时抿上一口。
  起初,言官和老王爷们强烈反对。
  说他违背祖宗家法,说他于理不合,甚至说他年轻轻狂。
  “这其实根本就不是因为一口茶水。”
  景华琰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对姜云冉甚至还笑了一下。
  “云冉,你说政治是什么?”
  姜云冉正在核对宫事单子,随口说:“执政之念,治理之法?”
  这是教书先生们,经常用的词汇。
  他们教导三纲五常,教导三坟五典,教导诗书礼易,教导策论应试。
  却根本就没有人明确教导你,政治是什么。
  只有身在朝堂之上,才清晰意识到,啊,这就是政治。
  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见姜云冉的目光始终落在宫事单子上,就自顾自把剥好的橘子放到姜云冉手边。
  “歇一歇。”
  姜云冉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多谢陛下。”
  景华琰要讲的话噎在喉咙里,他轻咳一声,才继续说:“这些都是外人说的。”
  “但坐在朝堂之上的朕和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政治就是博弈。”
  姜云冉这一次倒是听进去了。
  “博弈吗?”
  景华琰颔首,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是的,是君权和臣权的博弈,是党派与党派的博弈,是私利与民生的博弈,也是是与非的博弈。”
  姜云冉脑子转得飞快,她福至心灵。
  “陛下要的不是一口茶,是要大臣们对陛下低头。”
  景华琰浅浅笑了。
  相比于去年,他身上的戾气越轻,人也更随性一些。
  那是因为权利慢慢握在手心里,他在一场场的博弈中,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是的。”
  “我是新帝,又年轻,若一开始就被朝臣们压下去,那以后或许要几年十数年,都在为那一次低头而付出代价。”
  那一杯茶,是景华琰故意为之。
  他的态度清晰表现出来,他坐在龙椅上,就不容许任何人忤逆。
  大楚至他祖父时,已是君权高度集中,皇权至上,无人敢不从。
  那时所设立的一系列新政,以及部分衙门,都对先帝产生了冗赘。
  先帝并非强硬之人,他优柔寡断,文弱和善,加之母妃早亡,身体并不丰建,年少时几次三番被攻讦,险些失去太子之位。
  若非当时的定国公沈氏与先帝联姻,恭肃皇后嫁入毓庆宫成为太子妃,否则他是否能登基为帝还不一定。
  从先帝时,皇权盛极转衰。
  景华琰对自己的父亲,毫不留情批判。
  当然,这话也只对姜云冉说。
  “父皇喜欢弄权,他让朝臣们相互攻讦,相互斗争,这样他便稳坐于上,不用费力就能赢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他却忘了,这是在养蛊。
  及至景华琰登基,前朝除姚氏、梅氏等文臣,徐氏、沈氏、廖氏等武将,还有周氏等护国亲军派系,甚至宗室之中,也有不少声音。
  朝臣势大,那皇帝的声音就微乎其微。
  景华琰当太子的那些岁月里,已经清晰领教了弊端。
  所以,登基之初,他决心改革。
  所有的一切,都从一杯清茶开始。
  姜云冉有些好奇:“因为陛下坚持,所以朝臣们就妥协了?”
  景华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那些朝臣们,一个个精明着,绝对不肯低头的。”
  “若是立即就低头,以后如何还能拿捏我?那时我年轻,是最好控制的时候,若是等两年羽翼丰满,谁还能动我?”
  景华琰同姜云冉,从来都是实话实说。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陛下,你挺坏的。”
  景华琰也跟着笑。
  他无奈喝了一口胖大海,努力咽了下去。
  “若是云冉,会如何做?”
  姜云冉想了想,先是摇头,片刻后才说:“我大概会坚持。”
  “茶水摆在那里,爱喝不喝,反对者就直接去殿外跪着,上告天庭也好,昭告天下也罢,断没有不让人喝茶的道理。”
  景华琰挑眉:“拖字诀?”
  姜云冉颔首,她想了想又说:“可能需要挺长时间的,三五月也说不定,陛下呢?”
  景华琰淡淡道:“在他们针砭时弊的第二日,早朝,朕准备了几十杯茶,敬爱卿们匡扶国祚,忠心不二。”
  姜云冉:……
  真笋啊。
  皇帝亲自敬茶,喝不喝?
  这一敬,皇帝已经给了他们台阶。
  他可以敬,不能让。
  不喝岂不是藐视皇权?
  这喝的不是茶,是退步。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喝了吗?”
  景华琰挑眉笑了,身上帝王之气消散,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显于眼前。
  “当然喝了,”景华琰说,“姚相和孝亲王带的头。”
  如此看来,姚相还是太有城府了。
  此刻,景华琰的目光只落在眼前这一碗胖大海上。
  朝堂之下,文武百官议论纷纷,有年迈的老大人,都要忍不住出来跪下谏言了。
  无非是说他不与朝臣议论就直接做主,如此肆意,怎不是朝令夕改,可堪家国大事?
  这些话,年年说,月月讲。
  不光是他,史书上的几百位皇帝,景氏的列祖列宗都听得耳朵起茧子。
  都当皇帝了,挨两句骂也没什么。
  毕竟有的时候,有些蠢货是应该骂的。
  不过,景华琰目光微凝,他微微抬起眼眸,淡漠看向朝堂之下。
  此刻,礼部左侍郎楼尹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陛下,臣有事奏。”
  楼尹虽然姓楼,但他是姚氏的女婿。
  他的夫人是姚听月的堂姑,也是姚相和仁慧太后的堂妹。
  有这一层关系,他天然就是姚党。
  许多姚氏不方便说的话,都由他开口。
  显然,虽然姚相知晓景华琰的决定,当时也不发一言,现在却又让门人反对。
  不用景华琰首肯,早朝时朝臣上谏,都可直言不讳。
  楼尹声音平稳,却能让在场所有官员听清。
  “至东阳围场围猎,虽古来有之,但兹事体大,陛下及贵人们身份尊贵,若此行有异,臣等万死不辞。”
  “前朝旧例,围猎要提前四月拟定,经由礼部、户部、宗人府等一起拟定仪程,方能下旨,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