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十几个小小班的孩子们穿着美术课专用围裙,正全神贯注地创作。
  盛放小朋友跪在地上涂抹颜料,袖口染上缤纷的色彩。
  在这里,颜料可以涂在纸上、墙上,甚至飞到小朋友的脸上,但绝对不会有人制止。正是因为这样任由孩子们自由探索的教育理念,让这所幼稚园的名额一位难求。
  此刻的放放像只小花猫,脸颊上沾着三色颜料。
  他对自己的滑稽模样浑然不觉,正指着变成彩虹色的椰丝和金宝,小手捂住嘴巴笑。
  距离放学还有三十分钟。
  放放小朋友密切留意着下课的时间。等到放学后,他得先去警署接晴仔,再去疗养院看大姐。自从大姐醒来之后,他越来越忙,这就是萍姨说的“充实”!
  “放放,别忘了今晚有网球课。”金宝突然提醒道。
  放放顿时僵住——
  完蛋了!
  前段时间,他和金宝一起报名网球班。这周因为家里太忙,盛放完全将这事抛到九霄云外。
  他苦恼地皱起鼻子:“可我答应大姐今晚要去看她的。”
  阿卷凑过来:“你还有大姐啊?”
  自从上次两个人一起骑拖把飞过教室后,盛放和阿卷成了点头之交。
  他们开始和平共处,阿卷再也没有找老师告过状。
  “当然有。”放放昂头挺起胸脯,小鼻孔朝天,“大姐!”
  “有多大?”
  “好几十岁咯!”
  “哇,那确实好厉害……”
  一旁假装整理画具的美术老师默默竖起耳朵。
  所以……是哪儿厉害?
  ……
  江小薇只简单换了件黑色外套,便随警方来到殓房。
  她嘴角勉强扯出的弧度,比哭还要苦涩。十年前那场没有遗体的葬礼,她也穿着相似的黑色,在空棺前送别丈夫。只是当年那件衣服,早已穿不下了,岁月从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至少这次,总算有具尸体了。”她轻声说。
  这分明是句玩笑,却连素来没心没肺的徐家乐都别过了脸去。
  祝晴沉默片刻:“节哀。”
  江小薇深吸一口气,站在尸体冷藏柜前微微颔首:“我准备好了。”
  冷藏柜被拉开,白雾缭绕,时隔十年,江小薇看见自己本来早该死去的丈夫。
  她没有哭,只觉得陌生又熟悉。十年前,周永胜不过三十四岁,还是意气风发的大导演,而十年后的今天,他显了老态,鬓角甚至有了白发,嘴角的纹路走向也是朝下的。
  “怎么能不老呢?”她指尖抚过自己的鬓发,“四十岁那年,我头上还依稀只有几根白发,有时候会让儿子帮忙拔去,眼不见为净。现在又过去几年,白发越来越多——”
  江小薇无奈地笑了一下,眼角泛起细纹:“一凡说,妈妈,白头发多到拔不完了。”
  徐家乐:“没有通知你们儿子来见他最后一面吗?”
  “没有。”江小薇说,“我还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一凡从前最崇拜他爸爸。”
  周永胜假死的那一年,他的儿子周一凡六岁,如今已经十六了。
  江小薇说,这个新闻再次闹得沸沸扬扬,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六岁时,他知道爸爸的死讯,从早哭到晚,连睡梦中都在流眼泪。当时,我没有告诉他殉情的事,只说是一场意外。”
  “一凡总是很骄傲地告诉每一个人,他父亲生前是一名导演。直到十岁的时候,他才知道,永胜是和女演员殉情……好像是一个和一凡闹了矛盾的同学告诉他的,那些学生家长们,总把这当成一个笑话看。”
  “一凡差点崩溃,回来和我大吵了一架,他觉得自己的伤心和怀念,都太可笑了。”
  “也怪我,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他说出实情。后来,一凡再也没有提过他的父亲,就好像永胜成了他人生中的污点。”
  江小薇轻轻叹气,转而望向平躺着的尸体。
  她并不害怕,伸手想要去触碰,又不知道想起什么,神色黯然地收回手。
  “如果他根本没死……”江小薇忽然问,“是不是证明,其实他对顾旎曼用情也没这么深?”
  她的眼神执着,像是希望从警方口中得到一个让自己不再难堪的答案。
  但不管是祝晴还是徐家乐,都没有接话。
  这个答案,还有意义吗?江小薇也在心底这样问自己。
  “周永胜以前戴眼镜吗?”
  “除了睡觉,从早到晚都戴着。”江小薇说,“七百度近视,离不了眼镜。”
  祝晴低头记录下来。
  她也记得,杂志上为数不多的几张导演照片,周永胜的鼻梁上都架着眼镜。
  “你儿子现在在哪里?”
  “在学校。”江小薇说,“他不会想露面的。”
  “这十年间——”徐家乐翻了翻资料,“周永胜有没有联系过周一凡?”
  “没有,当然没有。”江小薇摇头,又纠正道,“是江一凡,他不想再跟着父亲姓,让我给他改了姓氏。”
  走出公共殓房,和江小薇分道扬镳之后,徐家乐仿佛压抑许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就算她儿子现在躲着不见人,在他自己的生活圈里,也够他受的。”他低声道,“才十六岁啊,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周永胜都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儿子。”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
  可以预见,江一凡在学校里将面临什么。
  媒体的关注,确实是一件麻烦的事。
  ……
  回警署汇报工作之后,到了下班的时间。
  十年前的那部电影,是顾旎曼的代表作,也是唯一一部作品。她并不出名,资料少得可怜,必须深挖调查。
  祝晴到疗养院的时候,昏黄夕阳刚洒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像是温暖地照亮了回家的路。
  妈妈正在看书,听见推门的声音抬起头,眼底带着笑意。
  放放小朋友去上网球课,今晚没法来了,耳边没有小弟叽叽喳喳的声音,盛佩蓉反倒觉得不习惯。
  祝晴说,小孩子就是这样,有时候放放在家不出声,她还嫌太安静。
  营养师准备的晚餐很简单,母女俩安静地吃着,就这样面对面,暖意在心底流淌。
  这样平淡的相处,却让祝晴觉得,那些错失的岁月正在一点一点被弥补。
  “妈妈。”祝晴突然开口,“你知道周永胜吗?”
  “那个年轻导演?”盛佩蓉回忆道,“你爸爸很喜欢他的作品,我们一起去戏院看过。”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周永胜不过二十出头,镜头却充满灵气,充满独特的风格。
  祝晴翻看手边的资料,这位导演的第一部 作品就备受赞誉,但后来的作品却平平无奇,外界讽刺他昙花一现、江郎才尽。
  直到三十四岁那年,他遇见顾旎曼——媒体笔下的“灵感女神”,然后带着她一起跳海殉情。
  听到这里,盛佩蓉放下筷子,摇了摇头。
  她无法赞同殉情。
  什么是爱?双双赴死就是爱吗?
  盛佩蓉的目光落在沙发旁角几的夫妻合影上,照片里的丈夫正对着镜头微笑。她想,他一定看见了,看见她和可可现在过得很好。
  “所以要活着。”盛佩蓉的声音很坚定,“活着才有希望。”
  ……
  晚上七点半,盛放小朋友站在球场门口,挥着小网球拍东张西望。
  萍姨已经到了。
  而后,放放越过她的肩膀,瞄见路旁停着的那辆黑色越野车。
  “晴仔!”
  放放的小短腿迈得飞快,朝着祝晴冲去。
  虽然在百忙之中上网球课很烦人,金宝连球都接不到也很烦人,可至少外甥女记得接他,宝宝勉为其难地原谅全世界。
  盛放小朋友和萍姨一起上了车。
  祝晴转动方向盘,随着车流汇入主路,却并不是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晴仔晴仔,我们去哪里?”
  放放凑上前,软乎乎的小奶音飘过。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一间录像带店门口停下。
  店里灯光昏黄,整排整排的货架上放满录像带,还贴着分门别类用的标签。
  老板正在整理,爬上爬下动作利落,转头注意到客人,问道:“靓女,找什么带子?”
  “有没有周永胜那盘——”
  老板不等祝晴说完,已经精准抽出一盘录像带。
  “《月蚀》?”老板说,“殉情导演的遗作嘛,早上报纸刚登过,价格翻了三倍。”
  他晃了晃手中的录像带:“绝版喽。”
  “要一盘。”盛放的小手已经伸进祝晴的口袋。
  “都不问价格?”祝晴勾勾他的鼻尖。
  放放踮起脚尖,小声道:“看完明天卖掉,转手赚更多。”
  今天绝版录像带的价格被炒高,等到明天、后天新闻发酵,很可能更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