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至少我试着了解她,而你只会说‘找你妈去’!”
  十七岁。
  曾咏珊看着缩在椅子上的女孩。她攥着校服裙摆,手指关节发白,单薄的肩膀在发抖,就好像遭受校园欺凌,是她自己的过错。
  梁奇凯放轻声音:“还记得许明远说过什么吗?就是那位心理医生,免费给你提供咨询的那位。”
  林希茵没有反应。
  曾咏珊蹲下来,与她平视:“或者先说说学校里的事?我们一定会帮助你。”
  回答她的,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询问室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直到祝晴突然开口。
  “悬在半空时,后悔吗?”
  林希茵攥着裙摆的手僵住。
  那一刻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敲击,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摇摇欲坠,风声在耳畔呼啸。心底只漫起一个念头,摔下去,砸到他们面前——就结束了吗?
  可是抓住她手腕的那双温暖的手,不断提醒着她对世间的留恋。
  “死亡不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祝晴低声道,“但指证的勇气可以。”
  门外传来文职珍姐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儿子的同学也被剃过头发。”
  “现在那些飞仔飞女在少管所刷马桶呢。”
  珍姐的语气稀松平常,如同在聊哪个超市大特价。
  就好像,天塌下来,也不算什么。
  “让她静一静吧。”
  “现在不想聊也没关系……”
  就在女警们准备离开时,祝晴的衣角,被轻轻拽住。
  林希茵仰起脸。
  这位从天台将她拉回来的madam,此刻正低头看她,眸光坚定。
  也许,madam会再救她一次。
  她终于开了口:“我……”
  ……
  重案b组的警员们再次分头行动。
  首先是技术科加急进行声波比对。
  同时,徐家乐、豪仔和小孙重返赫德书院。暮色中的赫德书院依然灯火通明,校庆典礼在短暂的混乱后竟又继续举行。徐家乐推开礼堂后门时,舞台上正传来欢快的合唱声。根据林希茵提供的线索,他们很快锁定参与校园欺凌的学生群体,并逐一通知了家长到场配合调查。
  徐家乐冷笑:“有几个家长居然说,这只是孩子间的打闹。就算是三岁小孩都知道,恶意欺凌绝不是正常行为。”
  “最可笑的是那个律师父亲,现场教女儿如何为自己辩护。”
  “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能编出什么理由。”
  “现在媒体已经盯上这件事,校方自身难保,谁还敢包庇?”
  梁奇凯和黎叔,则赶去许明远的心理诊所。
  他们拿出林希茵的照片:“见过这个人吗?”
  “她啊?我记得她,来过几次。”护士犹豫了一下,“但许医生的所有诊疗记录都是他自己管理的,诊疗也在诊室里面的隔音室,我们听不到。”
  “就诊记录呢?”
  “本来前台有一份就诊记录,前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见了。我们都吓了一跳,但许医生却说不用在意。”
  这位护士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阿sir,许医生真的和案子有关吗?”
  警察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他平时很少和我们聊天,总是客客气气的。”她摇摇头,“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油麻地警署内,四十八小时的羁押时限已满,许明远却依然被留在审讯室。
  莫振邦将一叠资料推到他面前。
  “现在以教唆四起自杀案,以及一起未遂案正式拘捕你。”
  许明远面不改色。
  “林希茵指认了你。”祝晴直视他的眼睛,“你大概想不到,这个年年拿一级奖学金的女孩,为了保持成绩,为了让父母多看她一眼,每一节课都会偷偷录音,温习重点。”
  也是出于这样的习惯,在接受诊疗时,林希茵将录音笔放在书包里。
  技术科比对声纹,确认那是出自于心理医生许明远的声音。
  “林希茵记下你的话,反复听,她那么信任你。”
  “声纹比对结果就在这里。”莫振邦指着一份报告,敲了敲审讯桌:“该交代了。”
  许明远轻轻叹了口气。
  “真遗憾。”他说,“本来可以完美落幕的。”
  ……
  审讯室里,长久地沉默着。
  许明远并不在意被逮捕,他只是惋惜。
  原本要观赏的一场好戏,居然提前结束。
  精心设计的演出,就这样被中断了。
  “全校欢呼的时候跳下去,被集体抛弃……我算准了时间。”他微笑,“那些幼稚园的孩子会看见气球升上去,人掉下来,很精彩,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想知道。”他的眼神微微放空,“如果当年有人拉住我母亲,她还会不会死。”
  二十四年前,许明远亲眼看着母亲吞药,父亲随后殉情。
  “你们救她的时候,那些幼稚园小孩哭了吗?”他问。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邻居甚至为他报警。
  那时,年幼的许明远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最终选择跟着母亲一起离开。
  他一度劝说自己理解,理解她被抑郁症折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挣扎煎熬,死亡或许是解脱。对于父亲来说呢?也许死亡不过是追随,是病态的情感依赖。
  可慢慢长大,他的想法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真的是解脱吗?还是因为懦弱,拖累了所有人?
  父亲本来不必死,他本来不必跟着姑妈长大,姑妈也可以去寻求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但因为她一个任性的决定,三个人的人生开始转变,变得支离破碎。
  “那一年,我还只是个孩子。”许明远说,“没有办法,我拉不住她。”
  “她的决定,毁掉我们三个人的命运。”
  审讯桌上的档案摊着。
  许明远向警方介绍自己眼中的受害者们——
  第一个死者,是因不孕而自我厌弃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废品,仿佛无法成为母亲,就不配活着。
  第二个死者,是带着智障儿子的母亲,她的人生只剩下“妈妈”这个身份,案发现场,至死都保持着护住儿子的姿势。
  第三个死者,是拼命付出以为能得到另眼相看的长女,连呼吸都带着讨好,永远在摇尾乞怜。
  第四个死者,是在重男轻女家庭里长大的女孩,她躲在暗处,却又渴望被看见,矛盾又愚蠢。
  许明远的目光扫过这些照片,就像是在看实验室的小白鼠。
  这两年间,他从她们每个人身上看见自己母亲的影子。
  许明远想知道,如果有人干预,母亲还会不会死。
  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被另一个想法取而代之。
  凭什么只有他不得不背负痛苦,其他人却可以安然度过一生?
  他没有被拯救过,索性也将她们推入深渊。
  “她们和我母亲一样,是无价值的生命。”许明远声音冷淡,眼中只有漠视,“帮她们解脱,反而是对社会的贡献。”
  “假装单亲妈妈的那通电话,你发现了?”
  “原来那是你?”许明远的眸光有了波动,“当时我没听出来。”
  许明远回忆着。
  在通电话之前,他和这位女警有过一面之缘,但确实,没有从电话里认出这道声音。只是他挑选猎物向来谨慎,真正想死的人,不可能把未来挂在嘴边。
  短短二十分钟的通话,就像是一场来回试探的博弈。
  挂断电话时,许明远已经知道,这个“单亲妈妈”,不会轻易动摇。
  他的目光扫过审讯桌上的案卷,以及游敏敏案的尸检报告。
  法医程星朗的名字签在报告末尾。
  不是所有人都会买他的账。
  就像程星朗,创伤后遗忘案发当天发生的一切,却依然本能地抗拒催眠。就像宋思嘉,她又聋又哑,住的板间房甚至连通风条件都没有,但那一天,他看见她手中抱着一本《聋哑人发声指南》。
  他们都清晰地选择了自己想走的路。
  “总有人不识好歹。”许明远摊了摊手,镣铐哐当作响。
  ……
  隔壁观察室内,警员们看着单面玻璃后的许明远。
  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心理医生端坐在审讯椅上,眸中依然带着温柔的惋惜。
  第一次动手,选择的是汪颖桐。
  不存在刺激与诱因,没有任何征兆,自然而然地,一切就发生了。
  “无明确作案动机。”
  “也许许明远没有发觉,他的思想早就已经扭曲。”
  随着他的叙述,一个个名字在审讯室里回荡。
  丁盼香、邓巧蓉、游敏敏……就像是在邀请警方欣赏自己完美的作品,回忆过程时,他眸中闪烁着病态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