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但程序知道,真正的问题往往不是“不正常”,而是“过于正常”。
  在纽约临床实习时,他见过不少创伤性事件后强迫性重建秩序的个案。当内在世界分崩离析时,大脑往往会用极度规整的外在方式把“生活”拼好。
  所以他转而开始记录细节。
  例如李青慈的体温调节异常。即便在恒温25度的室内,他也总披着外套,对外界温度有迟钝反应;他的指尖始终冰凉,尤其是午后太阳最暖的时候也仍如此。
  例如他偶尔会陷入一种时间感剥离的状态。程序和他聊天时,有几次问到“你上一次出远门是什么时候”“你最近一次做梦梦见了什么”,他都沉默许久。
  再比如,他从不提那次事件。
  不说“绑架”,不说“生死”,不说“逃脱”。
  程序不止一次试图从日常话题旁敲侧击,但他回得云淡风轻,有时甚至会转回来问一句“你读研时经历过学术焦虑吗”,把对话绕走。
  他很聪明,极度敏锐。每次被试探时,眼神会轻微游移,语气温和但封闭。而这些恰恰说明他记得一切,只是选择了不说。
  程序试着调整了介入方案。
  他在花厅东南角支了一个不大的灰色帆布帐篷,内部用天然麻布和软垫隔出小小的弧形空间。帐篷顶被半透明遮光布滤掉强光,只留下类似阴天云层后的柔光。
  他在里头放了两张矮脚藤编椅、一张圆几,角落收纳盒里放了一盒星空拼图、一摞素描纸、一只盛着各色铅笔的陶罐。
  空气里浮着雪松混桧木的淡香,恰好是李青慈洗发水里那种微不可察的气息。还有轻微流动的音乐,是柔和、不具歌词的法式轻爵士。
  没有香薰蜡烛,没有任何明火或刺鼻气味。整个空间仿佛一个误入的静谧巢穴,是一处极具安全感的安静屋。
  他在两人共进午餐时不经意提了句,“花厅东南角新布置了个休息区,那边风小,下午光线好,如果你午后散步时走累了,可以过去坐坐。”
  李青慈垂眼舀着蘑菇汤,睫毛在瓷勺上方投下细影,没有给出回应。
  但次日下午,程序透过书页边缘看见他略带好奇地走进了帐篷。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有时翻书,有时动手拼一两块拼图,更多时候只是蜷在软垫上看光影移动,然后睡去。
  程序从不打扰,只偶尔以同样不打扰的姿态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手边拿着自己的记录本,却不写、不看,只偶尔侧头观察。
  他这几日才从助理新发来的资料里确认,导师口中的“特殊”,大概是指李青慈是个明星,公众人物的隐私问题,他们一向需要特别重视一些。
  只是李青慈睡着的样子,近乎虚无。跟他在网络上那些视频里的了解到的,很不一样,好像被剥离了什么。
  他不自禁伸出手,指尖微颤,职业素养与某种更原始的冲动在神经元之间拉锯。他想要轻轻触碰这人的眉心,来确定眼前人是否真的还存在于人间,而非自己臆想的投影。
  那本该睡着的人睁开了眼,看着他问,“程医生,你怎么了?”
  程序收回手,有些不敢直视他那双过于漂亮的眼睛,“我……我哪里不对劲吗?”
  “你看起来,好像有一点……”李青慈支起身子想了想,选了一个最贴切的词,“心痛。”
  “抱歉,可能走神想到些旧事。我不该把情绪带进工作,影响到你。”
  “没关系,心理医生也是人,程医生不用自责。”他把滑落的外套拉回肩头,“我理解。”
  “青慈,你……你可以叫我阿序吗?总‘程医生程医生’的,感觉有些生分,我以为我们这些天聊得都很愉快,起码算是朋友了。”
  “谢谢你,阿序。”他没有拒绝,目光扫过帐篷顶垂落的流苏,又看了一眼这个总是很有朝气的青年,“布置这些费心了。”
  “不……不用谢,应该的。”程序总会为自己无法在他面前保持长久的专业面貌而感到懊恼。
  李青慈屈起膝盖,“阿序,你在哥大那几年,有见过人死在你面前吗?”
  程序内心起了波澜,这是这几日以来,对方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他没立刻回应,喉结滚动一下,才问,“你是说……自然死亡,还是意外?”
  “都算。”李青慈望着帐篷外的花,“你当时会觉得,那个瞬间有声音吗?有风吗?还是很静?”
  程序沉回想了一下,“我听过心跳停下来的声音,是监护仪的‘嘀——’,那种平直的长音。”
  李青慈没有接话。他只是慢慢地,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互扣,像在试图确认自己还存在于一个温度正常的空间里。
  “可我没有。”他声音极轻,“我那天什么也没听见。我想应该很吵,有枪声、海浪声,有人在喊,但我什么都没感受到。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那时候再努力一些,再多理解一点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是不是就不会……”
  不会什么?他没有再说。
  程序胸口一紧。
  李青慈并非没有创伤反应,而是将一切创口深埋骨髓,以一种极端温柔、理性的方式,给自己做了场精密的精神缝合。
  这是高功能型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特征,尤其在具备高度控制力、审美感知力强的个体中极易出现。
  程序咽下后续追问。向来擅长引导话题的心理医生此时竟有些语塞,最终只干涩地挤出句,“过错不在你。”
  帐篷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李青慈转过脸,看向程序,神情平静,“阿序,你不用担心我,我不需要心理治疗。”
  只是这是路潜的安排,总说要请医生来看看他才能放心。而且这座庄园太寂静,管家、佣仆之类的其他人都把他当作神像似的供着、捧着,能跟他平等交流的人,就只有这个心理医生。
  程序看着他,不置可否,像是接受了这个回答,心里却再清楚不过,眼前人不是不需要治疗,而是用更严苛的标准完成了自我修复。
  之后他又多停留了几天,每天的任务还是观察李青慈状态。经过那天的谈话,对方情绪似乎有些回温,变得愿意多开口,有了些生气。
  按照一开始的安排,程序的工作仅限于为期一周的初步心理评估。他该将观察结果反馈给方教授,然后结束这次出诊。
  他其实已经定好了返程的日子,却一再推迟。
  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很专业:要确认对方情绪波动的持续性,要观察创伤反应的延迟性……
  总之他没有走,直到在这里的第二周即将结束的时候,庄园里来了人。
  他在一楼的小餐厅,用咖啡机煮着今天的第一杯黑咖。咖啡刚倒进瓷杯,一阵引擎声却突兀闯入清晨的寂静。他走到窗边,看到一辆银灰色兰博基尼直接停在了庭院中央的老槐树旁。
  车门向上掀起时带起一阵风,跨出来的男人穿着黑色机车夹克,脚上踩着一双马丁靴。阳光从树枝间洒落在他利落的短发上,模糊了面部细节,但程序一下就认出那张脸。
  第93章 少夫人 路潜。
  路潜。
  这次心理评估的真正委托人, 李青慈的队友,现在说是前队友也许更准确。真人比视频里更加锐利成熟,带着不动声色的掌控力。
  程序下意识收了声音, 站在一角,眼睁睁看着路潜几乎不作停留掠过大厅,看起来腿脚不便却步履匆匆,略显滞涩地踏上了旋转楼梯。对方没有看见自己,更像是根本不关心有没有别人。
  他内心微动,端起那杯刚煮好的咖啡,跟了上去。
  脚步停在李青慈的卧室门口,犹豫了一秒。门虚掩着没有锁,他原本该敲门,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 最终还是伸手,轻轻推开。
  眼前的一幕让他僵在原地。
  房间内, 窗外清晨的阳光落入,在地毯上投下一片柔光。而那道光里, 有两道身影交叠。
  路潜从后方抱着李青慈, 略低着头, 鼻尖擦过对方的发旋,语气低柔而缱绻,“……我都没敢跟你视频,怕听见你的声音就忍不住回来。”
  李青慈声音比平常低了一些,却并不抗拒, “不是说下周才……”
  姿态、语气,都亲密自然,明显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至于是什么,不言而喻。
  程序被这幅画面彻底隔绝在外。
  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是唯一陪伴李青慈的人。晨起散步、下午茶、夜晚小谈……太过安静的时光,仿佛庄园里只剩他们两人,让他差点忘记了,自己是这里的外来者。
  指尖一松,瓷杯坠地,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所有幻象。滚烫的黑咖啡洇湿了木地板,也溅湿了他自己的裤脚。
  三个人都被惊醒。
  窗前的两人同时转过身,看向门口的人。
  “阿序,你没事吧?”李青慈往前迈了半步,被路潜扣住手腕。
  程序反应过来,要蹲下去捡瓷片,“抱歉,我不小心,没拿稳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