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夕阳替换朝霞,余晖播撒在古老的祠堂内。
  喧嚣过后,人潮默默散去,祠堂恢复到往日的宁静,唯有一地的凌乱昭示着之前发生的一切。
  何家树独自坐在台阶上,犹如石化一般静默着,两天两夜不曾合眼,情绪又经历那么剧烈的波动,神情已变得恍惚。
  就像被何家驱逐,他同样不被晚霞光顾,处于阴影之中,天色逐渐暗淡,与他无关。
  他好像失去了灵魂,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身躯。
  曾经他是光芒万丈的耀眼少年,如今,他眼眸中的凌厉消失不见,借以额前的碎发,他掩藏着落寞的神色,垂头不语。
  何家浩提着药箱,披光而来。
  单膝跪在他的面前,何家浩轻轻碰上他的手臂,柔声开口:“哥,我帮你看看手。”
  何家树没有给出回答,不同意也不拒绝,仍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原本光洁的手臂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上面还长着玻璃渣,何家浩心疼地皱眉,屏住呼吸,先把干净的伤口消毒,耐心擦拭起来。
  何家树全程不作反应,像是失去了知觉。
  他又拿起镊子,夹出嵌在何家树肌肤里的玻璃渣。
  生怕把哥弄疼了,他比做花灯时还要小心,溽暑正盛,额头很快挂满了汗。
  可即便他再谨慎,还是弄疼了哥,处理最深的那道伤口时,血渍已经凝固了,玻璃渣被夹出来,落在地上,与此同时,何家树疼得下意识缩手。
  何家浩不禁露出做错事的神情,紧张地道出关心:“哥,疼了?”
  何家树依然不语,何家浩顺势坐在他的旁边,把他的手臂挪到自己腿上。
  何家浩始终没有直视何家树,而是低头望着可怖的伤口,他觉得好像痛在自己身上,和心痛一样的滋味,煎熬至极。
  他并不要求哥一定要说话。哥不愿意说,那他就多说一些。
  “哥,是我不小心。”何家浩喃喃念着,悄然引导,“哥,你疼吗?疼就要说,别忍着……”
  一滴泪落上何家浩的手臂。
  温热的。
  就像一根尖锐的针扎进心头,何家浩顿时定在原地,呼吸也停滞了。
  忍住回头看向对方的冲动,何家浩略弓着背,微垂着头,继续处理那道最深的伤口。
  一滴,又一滴,泪水落下来,何家浩像是松了口气,自顾自说着:“哥,你别忍着,你告诉我……”
  残存的蜡烛噼里啪啦地发出燃尽前最后的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何家浩感知到一抹沉重,是何家树把头靠在了他的背上。
  哥,你太累了。
  何家浩默默绷紧身躯,希望自己的背能显得更加有力一些,支撑着哥。
  何家树察觉到弟弟悄悄地挺直了后背,细微地调整着坐姿,他想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何家树都知道。
  自己以前总是强装坚强,对弟弟说,小鬼,有我呢。
  此时此刻,他装不下去了。
  靠在自己背上的人在细微抽搐着,何家浩知道哥还在极力地克制。
  眼泪渐渐浸湿他的衣衫,何家浩权当不知道,他明白哥有多想一直保护他,他清楚这些年哥都是硬撑过来的,何家浩越想越痛。
  从小到大,他都享受着躲在哥身后的感觉,但此刻不同,哥倚靠着他,他要给哥支撑。
  何家浩不擅长安慰人,无妨,他竭力回想哥安慰他的画面,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地给何家树包扎伤口,一道又一道,细致又温柔。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他不会帮哥擦干眼泪,他想让哥哭得更痛快一些。
  终于,每一道伤口都被包扎完,他握住哥的手,相信哥一定能感觉到他想要与之一起抗下所有的决心。
  “哥,这里只有我们。”
  “你想想我小时候的样子,哭出来就好了……”
  “你还想继续砸吗?我陪你一起,但是不要再伤到自己了……”
  “我不要你带我走了,只要何家树和何家浩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伴着何家浩不绝的话语声,何家树不再克制,渐渐卸下全部的力,放松紧绷的身躯,下一秒,崩溃大哭。
  何家浩始终默默地陪着,任何家树发泄压抑八年的委屈。
  一瞬间,他也有些释然。
  想到这八年分别的缘故,他时常抗拒自己的长大,无数次想要回到少时与哥相伴的时光,不过是追忆和执念罢了。
  直到这一刻,他真正认可了自己的成长,迫切地希望自己强大起来。
  他也想哭,但他不能,他在心中给出笃定的承诺:哥,我长大了,也长高了。请放心地依赖我,天塌下来,我陪你扛着。
  月上柳梢,夜色迷蒙,皓色的光芒泽被万物,为他们镀上一层轻巧的纱。两只影子映在祠堂冰冷的墙面,他们相依为伴,再无分离。
  漂泊八年的孤舟好似直到此刻才终于靠岸。
  第51章
  一姓一祠堂,子孙分两房,三厅两庭,石柱雕梁。每当家中有男婴降生,发出第一声啼哭,家祠便会挂起一盏灯笼,以示后继香灯之意。
  灯不灭,香不绝,这是何家祖屋的昼与夜。
  谁都记不清这片历史悠久的建筑已存在多久,大抵西樵村还不叫西樵村的时候,它就扎根在此了。
  生在何家,作为男性后代,从懂事开始,他们就会被灌输守护的责任,半生悄然而过。
  何宏光立在二楼的阳台上,旁观这场跌宕起伏的大戏,从始至终。
  戏散了,他仍不肯离席,又目睹了这座老宅的一次日夜更替。
  僵在原地的身影仿佛凝固了,妻子王丽华在门外张望多次,许是怀着怨气,抑或是选择不去打搅,任他陷入一场漫长的追思。
  他终于挪步,踱回到房间,墙边的架子上摆满了相框,何宏光摘下其中一副,捧在掌心,擦拭着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那二人兄弟相互扶持的画面历历在目,让他不禁想到自己和大哥,早已无暇顾及祠堂被砸的愤怒。一股火凝聚在心口,咽不下,吐不出。
  照片上,他和大哥处于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也是最好的年纪,跟何家树差不多的年纪,再也回不去了。
  他叹息,眼含热泪,低喃道:“大哥,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做错了……”
  入夜后,何老爷子的房间内。
  何家树坐在床边,伴着心电监护仪的声响,望着爷爷的病容,满怀担忧。
  他是被何家浩带过来的。
  就在他以为他们要一直留在破败的祠堂时,弟弟牵起了他的手,坚定地说:“哥,走,我带你去见爷爷。”
  整个何家处于一种大战过后的寂寥,阒然无声,他们一路畅通无阻。
  何家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陌生,他把无忧的童年留在了这里,时隔多年故地重游,他不免有些抗拒打量周遭的变化,直奔爷爷卧室的门口。
  何家浩把门推开,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哥,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他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跟爷爷说,爷爷睡着了更好,他能说得更畅快。可当真正见到了爷爷,那些话都说不出口了,他只想静静陪着爷爷,一如少时奢望陪伴病重的父亲。
  何家树轻轻捧起何老爷子的手,发现爷爷的面容更加衰老了,提醒着他这八年来错过的不只有弟弟的成长。
  心脏被刺痛,何家树珍惜着来之不易的时光,沉默许久才沉声开口。
  “爷爷,我回来了。”
  他下意识关注时间,克制地不忍多打扰爷爷,一刻钟过去,何家树起身,贴心调暗台灯的亮度,悄声出门。
  房门被掩上,门外的客厅里不只有何家浩一人,何宏娟紧张地搓手,上前拍了拍何家树的肩膀。
  “其实你爷爷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他不敢找你,怕又把你给吓跑了……家树,当年的事,大家都知道不是你的错,爷爷也从来都没怪过你。你二叔他……当年为了你爸的病费尽了心力,但是最后也没能挽回,他只是接受不了从小带着他一起长大的哥哥就这么走了……”
  何家树什么都懂,八年的光阴里,他无数个晚上夜不能寐,岂会不琢磨这些事?
  可也正是因为他太懂了,深知困局无法解决,只剩下满心的无力。
  何宏娟犹在讲述何宏霄与何宏光兄弟俩的往昔,老生常谈的故事了,他礼貌地不去打断,而是调转目光看向何家浩。
  何家树永远是何家浩的哥哥,何家浩也永远是何家树的弟弟。
  祠堂一事过后,他的内心明朗,理解何宏光是一码事,不接受何宏光的处事方式又是另一码事。他看着满心满眼担忧着自己的弟弟,又该去找谁计算他与弟弟错过的悲剧?
  往事如烟,何宏娟最后说道:“这些年是你二叔对不住你,我们何家也对不住你。”
  何宏光把自己关在书房闭门不出,也不给出个明显的态度,何宏娟一咬牙,决定不理会他,擅自做了这个主:“只要你愿意,就在家里放心住下。家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