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我的药没有了,今天晚上可能会睡不着觉。”
  gabrielle是位白人女性,看起来性格柔和,这通常会使得她更能从来访者那里获得信任。
  但黎无回对她没有很多信任。
  每一次来到这里,除了开药之外,黎无回并不会放下防备,也不会对这个陌生人寻求任何帮助。
  尽管她和gabrielle的会面已经维持将近一年。
  黎无回承认自己固执己见,很多时候只相信自己,连对其他人而言不会设防的心理医生也不会愿意去信任。
  她就这样独自生活这么多年,也从没想过邱一燃会是例外。
  直到今天,再次听到她这么直接、也很没有礼貌的要求,gabrielle盯了她一会,很耐心地喊她的名字,然后问,
  “你今天来,也只是想要跟我说这一句话吗?”
  黎无回“嗯”了一声,碾了碾手指,说,“我今天晚上需要睡个好觉才行。”
  “为什么是今天晚上?”gabrielle很敏锐地抓住机会,“你明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做吗?”
  黎无回不说话。
  始终维持缄默,像她每次来诊疗时所表现得一样。
  gabrielle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好像是觉得问不出什么来,便在电脑上帮她开药。
  “要效果好一点的。”黎无回突然出声,打破诊室的寂静。
  gabrielle顿住动作。
  她没办法答应来访者这样没有理由的请求,但这是介入对方内心的机会,“你想要睡多久?”
  “睡到明天就好。”黎无回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是明天?”
  黎无回不答。
  “你明天要做的事情很重要吗?”
  黎无回低着脸,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gabrielle只好再帮她开药。
  她之前为黎无回开的药量已经很大,不能再贸然进行增量。所以这次,她也只是为黎无回开了相同的药物。
  药单开完之后。
  黎无回还是没有说其他的内容,却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离开。
  今天的情况稍微不一样。
  gabrielle起身给黎无回倒了杯水,坐在离她一米远的安全距离,等待她开口。
  黎无回没有喝水,连杯子都没有接。她很平静地说出自己另外一个目的,“我明天要和她离婚,求你帮帮我。”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听上去仍旧生硬,没有铺垫,就直接展露出目的。
  就算是针对心理医生,她也只有“是否可以为自己提供帮助”这一个评价体系。
  黎无回不需要任何人介入自己的内心,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劝告,更不需要任何人将自己改变得心平气和。
  她其实不需要心理医生。
  尽管她身边所有人,都用尽各种手段,或者柔和,或者生硬,或者迂回……试图让她去学习普通而正确的分离。
  就连脾气古怪的鲁韵,在离世之前,也有和她相处平和的一个阶段。
  那时鲁韵大概是良心发现,想要捡起身为母亲的责任心,在病床上大口喘着气,也要苦口婆心劝告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永远陪着谁,人生道路那么漫长,最后都还是要一个人走。
  这种话,在邱一燃离开后,黎无回听过无数次。很多人都跟她说——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邱一燃已经竭尽全力走完能与她并肩的一段路。
  如今已经走到终点,所以不管要因此痛苦多久,她最后都要学着接受。
  因为这是每个人生命中最普通的一件事,没有人会表现得像她那么怪异。
  但黎无回拒绝接受,也怨恨分离,却从来都不想要让自己连怨恨都被治疗到消弭。
  所以最开始——
  她也只是因为失眠和一些躯体反应才会与心理医生会面,她请求对方为她开一些处方类的药物,可以让她维持生存的表壳。
  她仍然抗拒改变,也拒绝任何人擅自评价、或者异化她内心中的邱一燃。
  但她这一次的确需要帮助。
  她知道这是罕见的。
  所以她将自己的话重复一遍,“求你帮帮我。”
  gabrielle也因此变得稍微有些意外。过了片刻,问了一个觉得她会回答的问题,“我需要怎么帮你?”
  说实话,黎无回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有任何一点方向,她不会容忍自己向别人寻求帮助。
  顿了半晌。
  黎无回伸手拿起那杯水,指甲刮了刮杯壁,然后又放下了。
  像这种没有意义的举动。
  她做了很多次,也浪费了很多对从前的她来说昂贵的诊疗时间。
  最后才缓缓地说,
  “我答应放她离开。”
  gabrielle大概并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个指定对象,但还是很用心倾听她的要求。
  黎无回尽量将自己的需求表达清楚,“所以明天,我需要普通一点度过。”
  “具体一点呢?”gabrielle注视着她。
  黎无回捏紧杯壁,gabrielle为她倒的是温水,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手心发烫,像是身体真的在不受控制地消融。
  但好在,她还是能发出正常的声音。所以她很冷静地对gabrielle说,
  “让我不要对她发脾气,不要对她说怪话,不要伤害她,更不要出尔反尔。”
  最后——
  她又轻轻把杯子放下了,头一次那么恳切地请求对方帮助,
  “总之,尽量体面一点。”
  黎无回不否认自己擅长出尔反尔,可这已经是她最想遵守的一个承诺。
  -
  显然,这个要求对gabrielle来说有些过分,她是心理医生,不是上帝,不提供许愿服务,也无法为黎无回提供灵丹妙药。
  尤其是在黎无回拒绝说更多的情况下。
  所以最后,连gabrielle都束手无策,只能在诊疗时间结束以后,为黎无回开了一些镇定安神类的药物。
  她向她说明——如果她提前服用,大概可以在整个过程中尽量维持情绪平和。
  这就足够了。
  从gabrielle那里离开,黎无回乘车,回到自己常住的那一间酒店。
  这家酒店提供的服务很全面。是她住过之后觉得最能接受的。
  换作以前,她绝没想过自己会住到这种地方。可她现在不仅住到如此昂贵的地段,还能提前缴纳长达几个世纪的租住金额,也能为独自一人的邱一燃在巴黎提供合适住所。
  她已经为邱一燃所住的房间缴纳好常年租金。
  离婚以后。
  如果邱一燃不急着回去,可以在这家酒店多做休息。如果邱一燃有任何留在巴黎的打算,也可以有安身之所。
  如果邱一燃以后再来到巴黎,这家酒店也仍然会免费为她提供服务。
  当然。
  黎无回很清楚,在那种情况下,邱一燃不会再想要碰到自己。
  所以她明天会搬出去。
  因为这家酒店是她住过最好的。她想留给邱一燃。
  曾经的黎春风贫乏,拮据,几乎没有可以给出去的东西,于是她从邱一燃身上索取,那段时日没有办法给邱一燃很多照顾。
  如今的黎无回富有,优渥,有很多可以给出去的东西,于是她放弃索取,想把她所认为最好的东西留给邱一燃,可惜已经没有更多机会。
  尽管如此,黎春风也并不后悔成为黎无回。
  -
  邱一燃的房间在另外一层。
  黎无回强迫自己不要上去查看情况。她回到自己所在房间的楼层,却以为发现门缝下面有亮光的痕迹——
  这种发现使她驻足。
  很久都没有移动,也不敢刷开房门。
  她就这样在门口静静地站了十分钟。
  直到房门突然被从里面打开。
  冯鱼穿着卫衣靠在门口,很疑惑地问她,“黎无回,你怎么回来了还站在门口不进来?”
  黎无回握紧亲吻鱼风铃的手松了松。她微微皱眉,也因此松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不是说今天回来吗?我就提前来看看你那缸鱼咯。”冯鱼一边说,一边很努力地往她身后张望,发现她身后空无一人之后,露出有些失望的脸色,“怎么只有你一个?”
  “她不会想见到你。”黎无回说。
  “她为什么不想见到我?”冯鱼不太满意地努了努嘴,“和她离婚的又不是我。”
  黎无回瞥她一眼。
  冯鱼拉紧嘴巴。
  黎无回没说其他,也没因冯鱼似是“脱敏训练”的玩笑而生气。她很平静地推开冯鱼,进了房间,又在鱼缸前面突然驻足。
  “还活着。”
  冯鱼关上门,走过来,抱着双臂跟她解释,“没想到是不是?我刚刚来的时候也挺惊讶的,还挺顽强的。”
  然后又歪头问她,“这应该是你养过活得最久的两条鱼了吧?”
  “不是。”黎无回说。
  “什么?”冯鱼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