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那是在巴黎,光之城,也会有照不亮的黑暗边缘,她曾经在那里和她缩在同一个外套中,揉了满手的姜黄人小饼干包装袋。
  -
  是真的下雨了。
  雨很小,和一览无余的太阳被揉在一起,像太阳在往她们这边打一个很缓慢的喷嚏。
  邱一燃停下脚步。
  手机终于有信号了。
  她木然地发现这一点。
  然后过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打了个给附近城市的救援电话。
  挂了电话。
  邱一燃回头,突然之间很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为了找手机信号到底走到了哪里。
  现在的位置离车已经很远了。
  周围景象很空荡,草原和山丘几乎连成一体,旷野的风无边无际,刮得她头脸生疼,她没看见她们的车。
  也没看见黎无回。
  甚至没看到任何一个可以寻求帮助的人影。
  这个发现使她彷徨焦灼。
  连手机信号都时隐时现,刚打过救援电话,此刻信号又再次消失。
  但她不敢继续往前寻找信号。
  也不敢再多用手机,因为充电设备都还在车上。
  这里是异国他乡,又是宽广危险的哈萨克斯坦。
  稍有不慎,就不只是迷路这么简单。
  心急之下,邱一燃只能按照自己记忆中的路线,往车的位置走。
  雨丝细细密密地飘落下来,湿哒哒地淋在脸上。
  旷野一望无际,山丘底下有还没融化的雪块,草原上有零零散散在游荡的动物。
  邱一燃在其中独自行走,脸和脚都被淋湿,像只很小很小的蚂蚁,随时会被比她庞大十倍的生物不小心一脚踩死。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回到公路上。
  看到公路使她安心。
  公路在地域连绵不断,只要奔着一个方向,她就一定可以找到黎无回。
  但问题是——
  到底是哪一边?
  邱一燃站在一眼望不到底的公路上,很迷茫地看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这里的路太过于宽广。
  她是能够大致确认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但就算是“大致”,也有可能出错。
  她意识到自己还是想要百分百。
  这种彷徨的、不能确认的感觉是她所不能忍受的。
  就像是她迫切地想要打开一个网页,进度条却只加载到百分之九十九的位置就永远停在那里,那种感觉使人很焦灼。
  犹豫间,身上衣料被淋得更湿。
  其他地方都还好,主要是她的残肢,如果淋上雨水会变得更糟糕,雨水如果渗透进去,会加大接受腔和残肢的摩擦。
  考虑到这一点,就算再犹豫,邱一燃也选定了自己能够大致确认的方向——
  为了减少残肢受力,她尽可能减少左腿的动作,将自己身体所有重量施在右腿。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
  她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定下的方向走,但难免,心里觉得慌乱,脚上越来越急,也出现了摩擦的钝痛感,雨水在太阳底下飘落下来,她变成一条能拧得出水来的湿润毛巾……
  那么迫切,只是想要找到那个可以将自己拧干的人。
  隐隐约约看见车的影子时,邱一燃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
  她想她还是回来得太慢了些,也许黎无回又会以为她逃掉了,也许黎无回又会怪她。如果是这样,那之后每一天,当黎无回要收走她的假肢的时候,她至少也都应该心甘情愿一些。
  离停着的车越来越近,邱一燃的步子也就越来越急切。
  残肢处的摩擦和疼痛感也就越来越强。
  她顾不上这一点。
  只快步向车那边走去。
  但等到只剩十米的距离时,她突然觉得不对劲——
  车里、车附近,似乎都没有人。
  这种不对劲在她越来越近之后变成了恐慌。
  真的没有人。
  黎无回真的不在车里,也不在车附近,甚至没有在她的视野可及之处。
  邱一燃慌张失措地走过去,开车门的动作像是要将车门直接扯断——
  可车里空荡荡的。
  没有人。
  疼痛使她只能趴伏在副驾驶,艰难去拉开前排收纳空间——
  里面的东西满满当当。
  资料,眼罩,耳塞,那幅被卷得皱巴巴的画,被她碰到亮着灯的圣诞雪球,很多很多的姜黄人小饼干。
  太阳晒到眼皮,雨水也从眼皮滚烫地淌落。
  邱一燃失魂丧胆地关上车门。
  然后像个被丢掉的旧物一样站在车边,很迷茫很心悸地扫过四周——
  这里都是山丘和草原,几乎都是一眼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黎无回到底去了哪里?
  细雨仍旧朦朦胧胧地落在脸上。
  邱一燃紧促地抹一把脸。
  她掐着自己大腿最痛的那块地方,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次环顾公路的两个方向。
  一边是还未融化的雪景,另一边是荒芜平原。
  她刚刚是从有雪块的那部分区域过来的,中途却都没看到黎无回的身影。
  如果黎无回是生她的气,气她一声不吭就走掉,气她再次扔下自己,应该会直接往反方向走。
  如果黎无回只是和她一样去找信号,那就可能会往两边的草原走,但那样的话应该不会离车太远,除非她像她一样失魂落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往哪个方向走。
  如果黎无回是去找她,那应该会往她刚刚来的那边走……
  但她刚刚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看见黎无回的踪影。
  思虑再三。
  邱一燃选择了自己刚刚来时的方向——即便这三个选择中,最后一个选项已经被事实排除掉,是最不可能的选项。
  但她还是选择了第三个。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百分百。
  她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很迫切地告诉她,应该要往那个方向走。
  她往有雪块的那部分路走去。
  但很快她质疑自己的选择出了错误。
  因为直到再次走到最开始的那一段公路,看见熟悉的地貌,看见远方矮平的山丘,她都没发现黎无回的踪影。
  这让她觉得更加惊惶不安。
  就在她焦躁恐惧地想再次往回去找期间——
  有一群羊忽然跑到了公路上。
  它们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来,但集群很庞大,它们围挤着她,声势浩大,占据了她往回走的道路。
  邱一燃抿了抿唇。
  耐心地等这群羊过完马路,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她晃了晃视线,却因此注意到——
  离这边公路最近的一个山丘。
  似乎有另一群羊翻了过来,那群羊中间,隐隐约约有个人影。
  应该是附近的游牧民族。
  邱一燃停下脚步。
  她迟疑地看向那个远处慢吞吞走过来的游牧民族,虽然语言不通,但或许,可以寻求帮助?
  毕竟本地人应该更熟悉这里的地形。
  想到这里。
  邱一燃便转换了方向,往那一群羊的方向走过去。
  而刚刚从马路上经过的一群羊,似乎也跟她是同个方向。
  或许本来就是同一群羊。
  白色山羊渐渐过来围挤着她,踏着雪块和断裂的草,使她被围挤在其中,几乎寸步难行,无法再去往其他方向。
  与远处那对羊逐渐快要汇合之时,羊群突然骚动起来,一个两个向前奔着,变得比之前更欢脱。
  邱一燃小心谨慎地走在其中。
  她拖着自己的腿,不让自己撞到羊,也不让羊群撞到自己。
  与太阳纠缠着的细雨还在下,光线像粘在视网膜上的一层绒那般糊住视线。
  她在金黄色的雨下努力睁开眼睛。
  很勉强地高举着双手。
  然后用自己出发之前学过的哈萨克语,跟远处的那个身影打着招呼。
  远处身影很模糊,同样被白色羊群包裹在中间,仿佛只是个阳光下的剪影。
  对方没有理会她。
  像是没有听到,又像是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从绿色山丘上慢慢踱步下来,踩过旷野上残留的雪块,遥遥地朝她走过来。
  这时邱一燃的腿已经很痛。
  她没有精力去揣测对方为什么不给出回应,雨水淌在脸上,从睫毛淌落到眼睛里。她很狼狈地抬起手肘挡住过分刺眼的光线,动作很慢地往那边走去——
  直到羊群相汇。
  隔着纷飞的尘,黄灿灿的雨,有个人在她面前停下步子,喊她,
  “邱一燃。”
  邱一燃怔住。
  她挡在脸上的手缓缓垂下,视野里仍旧是山丘和原野。
  光线适时挪开。
  眼前的人变得清晰,像上帝在亲手为她的眼睛调整焦距。
  那一刻羊群持续骚动,擦过她的残肢,她也终于看清眼前人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