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这里是位于东京某座公园里的街头球场,工作日的上午几乎无人造访,刚好方便和曾经的超级恐怖分子进行私下谈话。
  说“曾经”,
  是因为在彭格列的机器人们全面介入之后, 诅咒一旦出现, 就会被立刻从源头掐死,无论响应速度还是覆盖面积,都绝非曾经全靠人力的总监部可比。
  盘星教全靠诅咒增加信众数量和黏性, 相当敏锐的夏油杰第一时间意识到情况不妙,在非洲发够了疯之后,一回到日本就立刻调动所有关系对组织进行大洗牌。
  把盘星教总部的大量偏殿紧急作为门面房出租, 又带人冲到美国, 经过艰难的谈判后,
  签订了新一季度的圣清莲华水营销合同,同时马不停蹄地进行着盘星教的洗白和转型工作。
  这是夏油杰在他十七岁至今的人生中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
  因为盘星教在未来的经营中,绝不会再有像从前一样从信众身上敛财的好机会;而六道骸作为比夏油杰更加深谙人心的老狐狸,早已遥遥将手中的三叉戟对准了他这个身份合适又心性不稳的夺舍容器。
  顶着浓重黑眼圈的夏油杰坐在长椅上,接过五条悟向他抛来的汽水,低头翻来覆去地看着瓶身上的文字,嘴上虽然没说什么,表情看上去倒还是有点嫌弃的样子。
  五条悟丝毫不惯着他。
  “不喝还我。”五条悟在夏油杰旁边落座,打开一罐黑咖啡,毫无感情地说。
  夏油杰老实了。
  “我没有和乙骨忧太吵架,只是和沉睡在他体内的祈本里香聊了几次。”
  五条悟举起咖啡和他碰杯,表示自己洗耳恭听,顺便在口袋里拼命抓着衣服,确保自己脸上没有因为黑咖啡而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劝她不要留在这种完全掌握了她的控制权、又只会用花言巧语骗女人的男人身边。”夏油杰用捧红酒的深沉表情捧着汽水,优雅地拧开瓶盖后被饮料当场喷了一脸,“……你偷偷摇了,是不是?”
  在自贩机前上蹿下跳摇了好几十下饮料的五条悟八风不动:“你,和咒灵谈话?还让她听你的话?”
  很吃激将法的夏油杰不再思考汽水有没有被摇过的问题,掏出手帕擦脸:“你要知道,悟,作为咒灵操使的我,和诅咒的相性是比普通术师要高得多的。更何况想要和高智能的诅咒达成一致,只需要像对待人类一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我问了她,和乙骨忧太儿时的情谊,能否支撑她一直理解他、忍受他、陪伴他。
  “理解他因为害怕分离和孤独而对本该成佛、平静离去的她设下诅咒,将她以如此丑陋而疯狂的形态强行留在人间。
  “忍受他对她以绝对上位者的姿态发出种种命令,要求她拼劲一切为他战斗,而所有的成果都由他攫取。她来忍受被祓除的风险,她来忍受其他术师警惕的注视,她来忍受沾满鲜血的苦果,而他只需要付出一段适应和融入集体的时间,就会成为能控制特级过咒怨灵的英雄、承受怨灵缠身的可怜人,以及他们可靠的同伴和勇于挺身而出的战友。这些好听的名号,一同战斗的她不会得到其中的哪怕一个字。
  “陪伴他走到短短几十年的生命尽头,看着他长大成人、渐渐变老,看着他秃顶驼背拄拐蓄须。在此之前还要先看着他结婚生子,他们小时候约定用的戒指说不定还会作为信物戴在他妻子或者孩子身上呢。尽管他们会一直相携到老,但这些痛苦却是只有她一个人需要长久煎熬的。”
  五条悟双手握着咖啡罐沉默。
  夏油杰很轻地叹了口气。
  “祈本里香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他静静地说,“乙骨因为女同学恼羞成怒了几次,她早就全都明白了。即使灵魂在沉睡,这些事情,她其实是全部看在眼里的。”
  五条悟说:“你还挺关心她的。我一直都只关注了忧太一个人的状况来着,没有考虑她作为另一个当事人的感受。” 他真诚的时候总是显得冷淡。
  夏油杰倒是在旁边笑了。
  “我为什么关心她,你心里没数吗,悟?还是说你真的会傻到发自内心地把人往好的地方想?”他说,“我想要将她从乙骨忧太身上剥离出来,成为我的助力,可惜失败了。他太愧疚了,为了解除对她的诅咒,要放弃生命和她一起去死;而祈本里香以此钻了束缚的漏洞,抛下乙骨忧太独自成佛去了。”
  五条悟没有对夏油杰的指控进行任何辩解。
  夏油杰安静了片刻后,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么多年来,好像没有什么事是能够按着我的期望发展的。如果我是你该多好啊。”
  “怎么还是这句话啊。”五条悟晃着手里的咖啡,隐忍地又喝了一口。
  “是你的话,就不用再拼命想尽各种血腥或者低劣的方法,度过叛逃后权力交接的时期。也不用思索无数迂回的方式来达到我曾经的目标。不用费心试探信徒的想法和弱点,独自和他们周旋。不用像野狗一样躲避咒术师的目光,也不用一次次忍受失败的滋味。”
  夏油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好啊。生来就是御三家的大少爷,手中天然地握着无数的权柄。即使我已经是术师中的佼佼者,却穷尽一生都无法达到你刹那间灵感迸发的程度。所有的敌人都在你拳下化作齑粉,所有的术师都心甘情愿以你为首,所有的失败和挫折都在你的面前俯首。我苦苦追求了十年的目标,倘若换成你来,也许根本不会遇到任何阻力。
  他平和的声音中渐渐染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这一辈子,有过哪怕一丁点的遗憾和痛苦吗?” 好苦。
  五条悟悄悄掐自己的大腿。
  “倒是反驳我啊。”夏油杰用手背挡住眼睛,仰头靠在椅背上道,“再怎么说,我们也是曾经的同窗。说你也有通宵练习术式的时候。说你也因为那次事件而有过挫败。说你在探索自己能力极限的时候也心怀不甘。说啊,不要显得只有我自己是个泥足深陷的烂人啊。”
  五条悟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说:“有是有。” 夏油杰:“但是?”
  “有问题就去解决,术式失败就多加尝试,实力不足就认栽再想办法变强。”五条悟说,“过多地沉溺于过去的情绪中而踟蹰不前,只是在为自己的恐惧、懦弱以及可能到来的下一次失败找借口。
  “更何况,通宵练习术式之类的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专门拿出来提一嘴的事吧。
  “啊,说到值得一提的事,我曾经追了两次老婆,其中一次甚至直接跨越了整个世界——这其中只要我动摇过哪怕一秒,犹豫着没有追上她的脚步,都很有可能被直接丢下不管,这才是真的要完蛋了!”
  “就是你这点最让人讨厌。” 夏油杰激昂的心绪瞬间被打断,面无表情地看着五条悟说。
  五条悟:“有老婆的这点?那你讨厌得很对。”
  夏油杰:“轻描淡写地把别人的自尊打碎、又坦然得让人没办法回击的这点。只能从其他方面压倒你来找回受伤的自尊。” “所以你读书时才总是爱当妈妈对我进行说教啊。”
  “是吧。”夏油杰说,“所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当教师的样子,毕竟你根本不是会说教的人来着。”
  “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教,也不擅长教别人。”五条悟笑了笑,“所以我的方法比较简单,让学生们自己去走自己的路,走岔了大不了摔倒再爬起来就是。受伤的话,我带他们去治疗;闯祸的话,我去替他们摆平。如果把天捅漏了,实在没办法的话我就先堵一会,总能等到他们成长起来的那天。虽然在实践中发现还有很多不足,但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你……” 夏油杰沉默了很久才说,“……你长大了。” 他还记得曾经在夏日体育馆中针锋相对的自己和挚友。
  那时的五条悟轻轻松松就能将球投进篮筐,而他不知为何总是无法成功投中。
  篮球在筐沿旋转滚动,最终无力地砸在地上,随之燃起的是在言语交锋中激起的怒火。
  十年之后的现在,他终于能够平静地看着篮板和篮筐的位置,仅仅瞄准着那个落点投出手中的球。
  但曾经那个会对他翻白眼的同窗……
  他依然有着那样让人火大的坦然和轻松,以及在庸人看来格外刺眼的骄傲。
  那个同窗只是不会再抢过他手中的篮球,三步上篮成功后对他嚣张一笑。
  也不会再亲近又直白地对他的理念发出毫不掩饰的嘲弄了。
  五条悟,已经早就成为……甚至比自以为成熟的他更先成为能够担起责任的大人了。
  夏油杰心绪复杂地笑了一下。
  “悟。”他说,“再和我打一场吧。篮球。” “好啊。”
  五条悟抬手勾下眼罩,黑色的布料之下,是和从前一样雪白无瑕的眼睫,以及澄澈得能够毫无保留地映出人心的湛蓝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