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扶荧收了收拳,没有应声。
  贺观澜也不在乎,逐步远去,待到完全走出扶荧的视线,才竖起双指重点心脉处,随着吐出来的一口污血,那颗毒丹也跟着滚落。
  霄铃没有注意到那颗混在鲜血中的丹药,只是担心地扶紧贺观澜,“师尊……”
  “无妨。”他用袖子擦去嘴角血渍,残留的毒丝在五脏沸腾,抽痛,他不觉得难受,反倒有种离奇地畅快。
  她是世间唯一知晓他不堪的人;
  贺观澜忽然觉得,他并不孤独。
  第92章 092 “宁随渊死后,扶荧归我。”……
  太华山仙雲缭绕, 賀观澜依照以往先去小灵天找玄牝复命。
  灵殿一如既往的无声萧寂。
  神像矗立,数道影子密密匝匝匍至大地,雾气一层接一层, 神相魏巍渐隐其中, 逼人不敢直视。
  比起上次来, 这里的声音显然又少了一些。
  賀观澜低着头, 面无表情, 不蔓不枝地将一切完整复述, 罢了静等師尊开口。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四周回荡出師尊沉疴的喘息。
  不知是不是错覺,賀观澜敏锐覺察到他气息转散, 似有消融之相。
  賀观澜拧了拧眉, 不由抬头轻唤:“师父?”
  回應他的是玄牝越发痛苦的嘶哑闷喘。
  他神色又变, 不由在这数尊神像中寻找着属于玄牝的那一尊,小灵天的神像摆列依着他们平生修为, 随时会有变动,玄牝向来位列前茅, 今日却在最末端寻到了他的像。
  那金像高大,森寒, 其威撼天,此时隐有溃败倾倒之相。
  贺观澜有所动容,犹豫许久, 再唤:“师父, 弟子说的你可……听清?”
  雾中无人應答, 连眼前的神像都毫无响动。
  他神色闪烁,正考虑离去时,玄牝终于开口:“吾儿回来了。”
  飘荡在脑后的声音苍老得像是一缕微末残烛, 随时有寂灭之意。
  贺观澜回过头,顿了顿,“回来了。”
  “那魔头势头当盛,不虚洲的气运正朝他靠拢,他越是强健;我魂魄越是不稳。”说到此处,贺观澜看到像的瞳孔中渐隐暗光。
  玄牝同他一样,修的都是苍生道。
  苍生正气越是强悍,自身也越是不可撼动,反之亦然。
  不虚洲本就灵气飘摇,太华山虽还没到强弩之末,但也早就不是当初锋不可当的时候了。
  三仙台称得上气候的仙者寥寥无几,倒是那宁随渊,时过境迁仍只手遮天,照这样下去,无需等不虚洲灵气干涸,宁随渊就能成为这天下的主人了。
  “弟子要如何做?”
  话音落下,黑雾凝结出一只手,冲他伸来。
  “圣女既已得到生死卷,那她定然活不得多久。”黑雾緩緩绽开五指,掌心上躺着一颗猩紅色的珠子,“已成定局,不如多加利用……”
  贺观澜眉骨低压t,神色看不清明。
  “这裁骨煙你收下……”雾影纠缠,他嗓音粗噶尖涩,“让她以身为器,凝炼蠱虫,若能下在宁随渊身上,任他重莲之身,也难逃死劫。”
  贺观澜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望向玄牝。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听到自己极为艰涩的嗓音,“裁骨煙……伤人伤己,便是侥幸杀了宁随渊,那母体也……”
  “她是决明身,又身怀生死卷,除了她无人可炼制其蠱。”玄牝语意加重,听起来有了几分不耐烦,“宁随渊一死,你立马带她回太华山开启众生相,所以伤不伤她与你何干?还是说你动了恻隐之心?”
  贺观澜没有回答玄牝的问题,垂在腿侧的双手暗自收紧。
  那颗珠子依旧一动不动举在他面前,世间蠱毒众多,这裁骨煙当属萬蠱之王:它很特殊,凝练它需以至清或至阴之身作为蛊器,需以器身骨血喂养,约莫七日之后,蛊种大成。
  然而至清身难寻,即便有,等到蛊种炼成的那日,母体也会沦为废人。
  扶熒……
  脑海中不自覺浮现出她的样子。
  她惯来温和,宁静的皮下藏着比谁都要坚韧的骨。
  师父说对了,他动了恻隐之心。
  便是想要利用,他也想让她最后体面些。
  “弟子没有。”贺观澜最终掩去所有情绪,“只是依照天命,她该要成为圣女。”
  玄牝忍着不耐敷衍:“封她个圣女便可,你是掌司,太华山上,你说了算。”
  贺观澜低眸垂首:“被天下人承认的,才算圣女。”他静默须臾,“我已有妙法,师父无须担心。”
  “嗯。”玄牝隐隐有所觉察,“这蛊……”
  贺观澜收起那蛊,随后作揖,“弟子这就去办。”
  他拂袖转身,脊背挺拔,颀长身影逶迤在地上,转瞬就被沉煙吞噬。
  **
  贺观澜先回朝雲殿,又将自己閉关的消息递令下去,最后才舍进了无虚秘境。
  这是他亲自编织,用于修行的小秘境。
  此处天地不见,萬物不流,可以极大程度安护自身。
  在这方寂静洞天之中,贺观澜身着薄衣,银发垂落,他安静站着,一瞬不瞬凝视着掌心中的珠子。
  眼底没什么神情。
  最后没有片刻犹豫的,将那颗珠子整个吞服。
  裁骨烟其名诗意,实则裁自身白骨,化血肉为烟。
  蛊毒入腹,贺观澜立马看到自己的四肢爬满殷红色的花枝,蜿蜿蜒蜒,犹如紅烟。
  很快,脚下所踩的水面浮出影子。
  这回他是黑发。
  长生与他面容相似,却又厌恶面容相似,便总想以这样的方式区别出不同。
  贺观澜不在乎,不在意,无所谓他在这种小事上较真。
  他看见“自己”从水里爬了出来,水鬼似的,冰冷的五指贴上他脖前诡谲妖冶的花纹,“自诩痴情,属实可笑。”
  贺观澜眉眼冷淡,“我未动情,何来痴情。”
  长生大笑,嘲他自欺欺人,“我们一脉同生,你骗得了自己,骗不过我。”
  贺观澜懒得与此争执,他的全部灵力要和蛊毒抗衡,自也分不出一些给他,兀自转身,将整个身躯没入寒玉之水之中,閉目不视。
  池水冰冷洗骨。
  他是三清軀,至清身,蛊毒很快缠绕白骨,贪婪啃食其骨血肉,即便贺观澜早有预料,仍是痛得大汗淋漓。
  寒玉之水可保护心脉,却抵不过蛊毒蚕食。
  贺观澜捻起心决,一遍又一遍,他痛苦不堪,他的影子却高高在上地欣赏着他的丑态。
  “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会放弃她。”
  “贺观澜,你生性自私,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什么苍生大道,天下正义,狗屁!你只是不想自己堕魔,不想自己得万人唾弃!”
  他绕着他的身体踱步,尖锐讽刺着他的生平。
  裁骨烟侵蚀着他的血肉;而他在侵蚀着他本就不算清明的理智。
  疼痛与烦躁交叠,一点点将最后的忍耐尽吞,贺观澜调动周身所有灵力想要将对方压回识海,回應的却是其极为剧烈地反抗。
  “你凭什么关着我!”他抗衡抵制,“贺观澜,杀我的人是你!我只是道出你的不堪,事到如今你有何不甘!”
  头顶倒映出一副贺观澜未曾见过的癫狂模样。
  长生恨他,恨他当日弃之不顾,恨他光鲜亮丽,更恨他活着。
  贺观澜也恨自己。
  恨自己弱小,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是,卑劣自私是我;虚伪不仁亦是我。”贺观澜闭了闭眼,因忍着疼,牙关不住颤着,他对着眼前的那人愤怒,离奇地牵了下唇,“所以我才能活着,不是吗?”
  略带嘲意的反讽让他的疯狂骤然归于消寂。
  贺观澜看到那道影子眼底一闪而过失望,他将自己的身軀蜷缩在冰冷的潮水里,又说:“慈悲者先死;卑劣者当活,不甘的人是你,不是我。”
  不知是不是贺观澜的错觉,竟在长兄的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悲悯,他错愕一瞬,还想看得更清些,然而对方很快在眼前化作一摊水,重新融进池底。
  比起疼,好像这水要更冷上一些。
  贺观澜把自己紧紧抱着,犹如沉在母体里的胎儿,唇色凄白一片,就在万虫撕咬当中,识海中又传来一道平平寂寂的语调——
  “无忧,我当时,比你更疼。”
  归于寂静。
  他唰地将眼睛睁开,不知是恐惧还是旁的什么,那些糟乱的情绪充斥整个眼球,令他鼻翼扩张,几欲失去冷静。
  贺观澜本应该忘记了。
  可是碎裂的记忆像是再次拼凑起来的镜子,重新在他的脑海里展现而出。
  如此清晰,如此的不能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