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二天邻里上门讨要说法,阿爹自觉理亏,点头哈腰,好声好气一顿相劝,这才平息对面火气,可是唯独没有对沈应舟的那句话道歉。
  因为在阿爹心里,慕宁就是全天下最可爱漂亮的姑娘。
  毕竟打人不对,沈应舟自也免不了责罚,好在阿爹不是善于动武的暴躁脾气,只让他抄写书文。
  那夜就着快要烧尽的烛火,沈应舟对着一直陪着他,昏昏欲睡的扶荧解释:“我不是讨厌慕宁赢我;我只是嫉妒雀儿鹿。”
  扶荧听不懂他的话,下巴抵在桌前,大眼睛眨巴眨巴。
  小少年脸蛋红红的,字也抄不在心上:“我没有长漂亮角,不能变七彩色,如此……自也不能惹慕宁开心。”
  他只是想……想让扶荧每天,每时,每刻,都能像见到雀儿鹿时笑得那样开怀无忧。
  可他不是雀儿鹿,没有能让她开怀大笑的鹿儿角。
  因此苦恼,所以不悦。
  后来沈应舟还是做到了。
  他长成了一个有担当,知退让,懂善德的男子,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扶荧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直到他死前,都未曾让她落过一滴眼泪。
  果子吃完,雀儿鹿歪着脑袋盯着宁随渊看了半天,正当宁随渊以为它要变色,不免得意之时,就见雀儿鹿仰着脑袋跑回到扶荧跟前。
  它用下巴顶了顶扶荧的手指。
  只见那双巨大的鹿角隱隐散发光辉,褪却深色,变为玉石般的五彩斑斓。
  雀儿鹿围在两人身边一蹦一跳,爪印落地生花,片片绽放,最后踩着日辉奔进森林,消失无踪。
  不管看了多少次,扶荧仍会惊讶于生灵的美丽。
  她良久才回过神,扭头却见宁随渊黑着脸,神色欠佳。
  过了会儿,他朝林中踱步。
  扶荧不禁叫住:“帝君去哪儿?”
  宁随渊:“抓一只带回九幽。”
  “……?”扶荧焦急拽住他袖袍,“雀儿鹿是瑶山之灵,九幽阴潮之地岂是能养活得了的?”
  她顿了下,“雀儿鹿吃完帝君的果子才露出七彩色,本就是帝君的功劳。”扶荧哄诱,“它来我身边,也是怕我看不清晰。”
  ”?”
  “???”
  什么意思,她认为他会因为一头鹿和她争风吃醋?
  宁随渊眉心夹紧,语气急促许多:“不是这个,是——”
  “因为什么?”她长睫轻颤,等他说下去。
  那双眼眸近在咫尺,宁随渊倏然恢复理智。
  他咬了咬牙关,硬生生将那股冲动咽回去,回归的理智让他避开相接的目光:“没什么。”
  三个字,冷淡又自持。
  “那……”
  扶荧正要说话,冲上印堂的眩晕让她脚下晃了两晃。
  敏锐的反应力让宁随渊在她晕厥前迅速将她的身体揽入怀间,“怎么了?”他低头,看到她脸色苍白,犹如雪色。
  “略有眩晕,许是近日累了些。”说着,扶荧惊咳起来。
  他隐约觉得不对,一把抓起她的手,灵气顺着手腕的内关穴探入灵田。
  灵台不稳,四脉混乱,分明是丹府沉浮之象。
  宁随渊猛然想起回落崖时因他而起的旧伤,眸色跟着深了深:“一直如此?”
  扶荧虚虚捂着胸口,气若棉絮:“……先前司离君给了灵药,喝过好了许多;只是从早上起,就变得难受了些,许是忧虑引起,帝君不必挂怀。”
  不必挂怀?!
  她这德行,说不定明儿个都挺不过去!
  分离近一月,宁随渊本以为贺观澜已经将她照料完全,如今看来——贺观澜并不如传言那般情深不减。
  若真情深,怎会让她缠病至今,不见好转?
  他压着火气将人抱起,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而去。
  扶荧双眼半睁不睁:“帝君,这好像不是回去的路。”
  “不回去了。”魔头说,“我们回九幽。”
  第51章 051 子朔是最先死的;紧接着就是慕……
  看样子是她赌赢了。
  扶熒抬手牽了牽他垂落的发丝, “医馆还落了些东西。何况老人家收留我们一场,突然离去又没个知会,未免不合礼节。”
  都成这般模样了, 竟还在乎那些个繁缛礼节?
  宁随淵差些气笑, 换作昔日, 宁随淵根本不会听她半句, 可当低头触及少女柔软的眼神时, 冷硬的心口终是跟着深陷一块。
  最后还是折了步, 带着扶熒重新回到医馆。
  扶熒讓他在门前放下自己,兀自进屋收拾那莫须有的行李。
  好在宁随渊没有跟进来,留给扶熒一点和阿爹告别的机会。
  扶有行这会儿正在偏院晾晒藥草, 今儿日头浅, 昨天晒的藥草到现在都没有干, 听到脚步声,扶有行没有回头, 继续忙活着手头上的活儿。
  “可是要走了?”似乎有所觉察,扶有行一边忙活, 一边随意问了句。
  扶荧长久注视着他蹲在地上的背影,轻轻嗯了声。
  扶有行说:“姑娘若再路过山泉镇, 便直接来老夫这里,院落宽敞,姑娘想留几日都成。”
  扶荧顿了下, 嗓音沙哑:“怕是不会再来了。”
  扶有行的动作陡然停下。
  她看不到阿爹的表情, 只觉得此时此刻, 风丝如刃,刮得肺腑都疼。
  “我回来,是特意与您告别的。”
  她不会再回来了。
  此次相见已是幸事, 若得阿爹余生安好,她愿抛弃前尘,舍弃旧忆,便当慕宁真的死在十七年前的那场战事之中,与夫君同穴,一同渡了轮回。
  她是扶荧,此后却不只是扶荧。
  所以她必须告诉阿爹真相,身为女儿,他不能讓他永远都在无望的等候中留守徘徊。
  对阿爹来说,这过于残酷。
  胸口处沉闷,闷到讓她忘却了伤口的疼。
  扶荧说不得太多,垂眸对着阿爹的背影施了一t礼,缓缓轉身朝外走去。
  临到门前,阿爹忽然将她叫住:“等等,姑娘还落了东西。”
  扶有行起身回屋,取出一个深色的小匣子递交给她。
  扶荧先是愣了愣,接着打开匣子看了一眼,仅这一眼就让她怔在原地。
  圆形玉佩,刻有龙环枝。
  “朔”字隐于背面,这是……她曾经丢失的那块玉佩,这是沈应舟留给她的玉佩!!
  也就是说……阿爹曾去过天明川;曾找过她!
  也就是说,他親手安葬了她!
  哪怕她现在还活着,她也是真的死过一次,而阿爹……也真的失去过她。
  扶荧不敢想。
  沈应舟的逝去让他病重一场,阿爹当初是如何拖着病重的身軀赴往天明川,如何在那片惨不忍睹的炼狱中找寻到这块玉佩和她破碎支离的肉軀,又是如何苦苦支撑至今。
  可是扶荧不孝。
  她不能听他诉说着十七年间的苦楚;甚至不能相认,不能光明正大叫他一声阿爹。
  痛苦让扶荧全身颤抖,从心潮滚落的碎裂感远远大于□□的疼痛。
  她捧着匣子的雙手战栗,雙目猩红,已经有了想要落泪的欲望。
  阿爹慈颜依旧,笑意吟吟:“近日天气莫测,姑娘出门在外,記得给自己添衣。”他叮嘱,“莫要着凉。”
  扶荧忍住近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小心收好那块玉佩,轉身离开。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在她走后,扶有行不知在院中站了多久。
  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朝大门外追赶过去,路径遥遥,一直蔓延天边,春风裹鹊鸣,巷里早已不见了扶荧的身影。
  空落的让扶有行觉得,也许一切都只是他人老之后的错觉。
  他怅然若失,慢腾腾地转身锁好门,背影猛然间苍老了几岁。
  “阿爹!”
  扶有行冷不丁听到少女欢快地唤他。
  他神思恍惚,一回头看到紫藤花架下,身着鹅黄衫的娇俏女童在秋千上晃悠,身后还有一少年郎推着她。
  “阿爹你快来看,子朔把我推得好高好高。”
  “慕宁坐稳当,小心掉下去。”
  沈应舟在后面提醒她,她玩心重,根本不害怕,还咯咯笑了起来。
  秋千果真荡的高,那上面鹅黄的影子似是要飞到天边去;扶有行视线追过去,看到那秋天高高的起,又高高的落,稳稳归停之后,上头空无一人,紫藤花架也失去了原先的艳色,凋零破败,不复昔日。
  再向前几步,是他的医馆。
  慕宁聪慧,十三岁起就能帮他分担压力,抓药写方,把脉看相,做起来也是有模有样,凡是来看病的,都打趣他,说这医馆怕是要易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