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宁随渊并不在乎那点道行,也不畏惧那所谓的天惩。
  诚如她所言,更不在意他们生死,存活与否,对宁随渊而来都无关紧要。若非是为了苏映微,这些凡人此生都没机会踏进九幽半步。
  “成风。”
  “属下在。”
  宁随渊看着扶荧的眼睛,“放他们下来。”
  成风面露狐疑,余光又在扶荧身上游弋一寸,转身对狱骨乌下了命令,只见那双眼紧闭,与树杈倒悬的黑鸟齐齐睁眼,双翼齐展,一时间黑压压飞了满天。
  除了早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那些无辜受牵连的老百姓全部放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自由让这些饱受折磨的百姓再次生起希望,接连跪地磕头:“多谢姑娘,多谢帝君,叩谢……叩谢帝君。”
  也是嘲讽。
  一群人跪着哭谢本要杀他们的恶人,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不杀即为恩赐。
  宁随渊听着心烦,挥手让成风将众人安置下去。
  他移落过来的目光一瞬不瞬,“你身后的潭水名曰无相渡。它接往日,晓未来,照五蕴轮回,显六道苍生;旁人要想知天地命数,需以生魂献祭。”
  无相渡不映现在本相,只晓过去未来,故此得名。
  宁随渊嗤弄道:“若你真有胆量走下去,显出你是她的轮回转世,我自会救你。”
  他没有说后者,答案显而易见。
  宁随渊唇边似有促狭:“倘若你萌生退意,便从那些被你救走的凡人里挑选几个命数干净的,助你开启无相渡。”
  扶荧咬唇挪开他紧逼的视线,毫不犹豫地跳进潭水。
  这是活潭。
  是和人一样,有意识,有吐息,分善恶,更会——食人。
  双腿没入潭水的瞬间,密密匝匝的疼痛蜂拥袭来。
  仿若有一双双细密的尖牙啃食着皮肉,那股尖锐直往骨缝钻。
  这等果决的跃入让魂簪里的碧萝哇哇大叫起来:“这无相渡可是会吃人的,你当真不怕死啊?!”
  扶荧当然怕死。
  她死过一次,比任何人都知道死亡的滋味不好受。
  正因怕死,所以才不想死,所以才要拼命活着。
  如若此番涉险能换来往后安生,倒也值得。
  她深吸口气整个人都没入潭水。
  无相渡水字成方圆,潭水当中每一滴水都孕育着一方小世界,融合之下,连绵成未来。
  扶荧的存在具有欺骗性。
  在苍生六道中,轮回意味着前尘消亡;可她魂魄未入轮回,寄灯脱生,似人非鬼,似妖非魔,换言之,她已超脱六道,这渡水如何能显化她的来历?
  扶荧之所以如此决t断,是因为话本里有类似的剧情。
  后期有人当面质疑扶荧的身份,宁随渊亲手将她送进这无相渡水,一通痛苦艰难地试探后,潭水却显出了苏映微的记忆。
  ——因扶荧魂魄与决明灯相融,这无相渡便误将决明灯残留的前世之忆当作前世投递了出去。
  阴差阳错之中,更让宁随渊坚定扶荧是苏映微的转世,对她百般娇宠。
  扶荧当时不知这地方的神通广大,直到宁随渊提起,才大彻大悟。
  她整个身躯包裹在柔软的水中,下沉当中,看见头顶水面荡开片片涟漪,宛如一幕幕展开的皮影戏,显现出昔日之人,残留在决明灯当中的过往。
  苏映微当真是爱笑啊。
  天真烂漫,纯粹无瑕,那等无忧无虑的日子,是任何人都会艳羡的人生。
  扶荧浸在冰冷的潭水,寸目不移地看着另一个女子的过往,活水撕咬着她的皮肉,她仿若死去般再也感觉不到疼。
  魂簪晃动,碧萝喊声刻薄:[怪不得你有这等胆量,你是想利用决明灯,存了取代她的心思!]
  扶荧心底泛笑:[我取代不了她。]
  在这样的乱世当中,每人都心怀苦衷,身不由己,过度纯粹并不是一件好事。
  碧萝不明白她的意思,怒道:[你当然取代不了她!微微独一无二,你这种心思阴毒的女人当然取代不了她!谁也取代了她!]
  扶荧懒得辩解。
  她快要沉底。
  潭水之下是一张深渊巨口,一旦吞噬,便与其融合,化为水中。
  扶荧趁机拔下那支魂簪,忍着蚀骨之痛紧攥掌中,对碧萝说:[从这地方出去,宁随渊便会认定我身份。你既知我阴毒,就能明白我做事不留余地。当下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你随这簪子一同沉入水底,我们往生不负相见;其二,跟我出去,老实留在我身边,若你那主人真的还活着,说不定你还有机会重回你那旧主身边。]
  碧萝正气头上,当即道:“我小笼包宁可淹死也不——”
  “好。”
  “?”等会儿,你好个什么劲儿?
  碧萝还愣着,就见扶荧骤然松手,干脆利落,连须臾地犹豫都没有。
  无相渡感受到源源逼近的灵力,这是从通天塔倒塌来,罕见的丰盈之力,那张巨口一张一合,引得四面潭水翻腾,更将那根玉簪拉入过去。
  碧萝这才恐惧,哇哇大喊起来——
  “你不是人——!”
  眼瞧着深渊逼近,碧萝急忙改口:“二二二,我选二!”
  无相渡是万物滞留之地。
  何为滞留?生魂一旦与渡水所融,从此后便陷入虚空,不死不生,不消不灭,这是比直接死去还恐怖的惩罚。
  扶荧腰身翻转,抵过逆流顺着簪子的方向游过去。
  巨口掀起来的瞬间,扶荧一把将簪子捞入怀中。
  天际猛然爆发出刺目的炫光,光芒化作丝丝缠绕的虚线,卷着扶荧把她拖拽上岸。
  细细密密的水珠自身躯剥离,重新回到那汪灵潭。
  扶荧躺在地上,全身无力。
  渡水伤及肺腑,呼吸隐隐作痛。
  一双鞋履闯入眼帘,扶荧仰头对上宁随渊睨过来的双眼。
  他脸上思绪辨识不清,但扶荧知道,这次她成功了。
  宁随渊俯身抱起她。
  男人双臂宽厚,隔着厚重的宽袖,她清晰感知到他高于常人的体温,毫无间距的紧挨着她的皮肤。
  宁随渊抱着扶荧走出蘅境坪,两边人倒也识相,齐齐让开一条路。
  一直抱着扶荧回到沧澜宫,宁随渊又手下人寻药。
  把她放回榻上后,扶荧一把拽住他宽袍。
  宁随渊回眸,侧脸淡淡地。
  她拽着没有撒开,一双眼清凌凌地,“扶荧是否能理解成,帝君此后会一直留下我?”
  宁随渊挑眉笑了下,“你愿留下?”
  扶荧松开手:“愿或不愿,恐怕由不得我。”扶荧道,“帝君舍我入无相渡,不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那圣女转世,看眼下情景,想来是帝君满意的结果。”
  宁随渊不语,好整以暇地听着。
  扶荧继续说道:“帝君先前已试探过,我身无记忆,不知自己来历,只记得自己叫做扶荧。倘若您认定我就是那圣女,将我留在您的身边,日后发现我的行为举止与那旧人不同,保不准您再生间隙,定我个欺瞒之罪,杀了我。”
  宁随渊听罢低笑出声。
  旋即身影逼近。
  他的面容在扶荧面前放大。
  宁随渊生有一张惑人的眉目,因得气势摄迫,眉眼也透出几分难以直视的凌厉。逼近时,那股气势越显。它牢牢缠裹在扶荧周围,让她毫无躲闪。
  “你的确不像她。”宁随渊笑着捏起她的下巴,用粗粝的指腹狠狠刮了一下她的嘴唇,“她天真,愚蠢,自恃世间清醒,独一无二。不过无妨,我想要的,只是这个人。”
  宁随渊直起身,同时敛了笑。
  他眼底翻滚着浓稠的墨色,“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却也不想再看到一些故作聪明的伎俩。”
  说完这话,宁随渊松手离开。
  唇被摩挲过的地方生疼,扶荧架不住重重恶心,下床找茶水漱过口,想到他的那些话,不禁好笑。
  ——住在灯里的那十几年,一遍遍看着女主苏映微的人生,过程中不是没有困惑过,困惑于作者将那三个男人的手段描述的天下仅有,却能次次栽在苏映微身上。
  当时只是不解,现在总算明白,敢情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其余人爱不爱不知道,但是宁随渊他超爱!
  扶荧不在乎两人间的感情有多么感天动地。
  宁随渊目前相信她就是苏映微转世,然而从宁随渊的表现来看,又因为她区别于真正的苏映微,一时间还难以接受。
  没关系,来日方长。
  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办法。
  身上的疼尚未缓解,扶荧双手环抱着自己,一瘸一拐重新躺回床上歇息。
  刚闭眼,藏在衣襟里的簪子嗡地颤了一下,她这才想起还有一个麻烦的东西在身上。
  扶荧拿出簪子,终于找到存在感的碧萝拼命撞着玉簪,“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