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最后的手术的效果也比预期好很多,成功打上了钢板,没有截肢,保住了右腿,是当年的一项医学奇迹。
  后续康复过程冗长,她又住了半年的医院,出院的时候是坐在轮椅上的。
  后来医嘱的复查也只来了一次,再后来就没见过她。
  当时医院里面的医生还议论了很久,都挺关心她后续的康复状况,可是病者没来,医者也没办法。
  “人家小姑娘这么年轻,家里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医治,也许送去国外做复建了。”
  最后大家都这么多,时间再久了以后,便渐渐没有人再提。医院这个地方,每时每刻都有更紧急更严重的病者需要救助,安姒的事例也就理所当然变成了封锁在尘埃中的一段故事。
  吴海直直地看向安姒:“你的腿骨是好的,那你为什么要柱手杖?”
  “认真复健的话,你可以完全不需要手杖,独立行走的啊!”
  吴海的一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开了安姒心墙下所有的平静。
  *
  直到坐回厉远的车里,车身平稳在柏油马路上行驶,从驶出医院大门,到渐渐汇入主流,安姒仍然捧着那张x光片,双唇轻颤。
  厉远安静地开着车,什么都没说,从吴海宣布最后结果的一刻,他心里的一刻石头重重坠了地。
  只要不是骨头问题,她就有无限的希望。
  只有她有希望,他就什么都怕。
  厉远唯一担心的是上天不肯给安姒一丝一毫的机会,可现在他觉得整颗心都被希望填满了。一想到有一天安姒真的可以不需要手杖,完完好好地像普通人一样走路,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指尖因为用力泛着白,心里不断地向老天爷道谢。
  不信神不信佛的厉远头一次想到庙里去磕个头,还个愿。
  可他克制住如汹潮一样的情绪,静静地陪在安姒身边,等她自己平静。
  这个消息对安姒的冲击一定不小。
  厉远把车开得很慢,他头一次把车开得像个刚拿到驾照的实习生,像在路上爬。
  可他的心跳得比火箭还快。
  安姒双目紧紧地看着手里的x光片,黑眸里闪过一次不易觉察的痛。
  她不知道怎么消化现在的情绪,唇紧紧抿着,高兴不起来,激动不起来,更多的是茫然。
  就是六年前不知道怎么接受轮椅和手杖一样,安姒突然发现六年后的今天。
  她居然害怕的是,该怎么样接受离开手杖。
  她眨了下眼,把光片收进包里,一言不发头沉沉地埋进臂弯,脸歪向一边。
  厉远微微皱眉,眼神闪了闪,玻璃窗外的景物缓缓后退,偶尔偏折出的自然光倒影出女人巴掌大的小脸,瞳仁下压抑着惶恐、慌乱和深深的不安。
  车子一直开到c大教职工小区旁,安姒开车,下车,带门。
  站在路边朝他摇了摇手,琥珀色的眸子染着一层黯淡。
  “要我陪你进去吗?”厉远轻声问。
  安姒摇摇头,双手抓着包,手杖节奏地点在地上,转身就走。
  她像只受了惊吓的蜗牛,飞奔向她的壳中。
  *
  厉远摇下车窗,外面的热气争先恐后地往车里钻,瞬间逼退了车内残留的冷气。
  他点了根烟,一抹腥红在指尖缠绕。
  目光追着那道背景直到消失很久,他才恍一回神,车座上的手机震动了很久。
  吴海。
  厉远抓起手机,表情略显不耐:“又有什么事?”
  吴海在电话那头说:“嫂子回家了吗?”
  厉远瞥了一眼空落落的大门口,心情又坠了一些,淡淡地“嗯”了一声。
  吴海辈分上是厉远亲舅舅,但比他大了11岁,年龄差距比厉山和厉远还小。
  两个人从小在一起玩,小时候是吴海带着厉远,等厉远长到十三四岁之后,性子愈发野,倒成了吴海的小大哥。吴海性格文弱,从小是个书呆子,一心就想当医生,经常受圈子里公子哥们欺负,厉远就处处挡在他前面。
  后来他们开玩笑的时候吴海都喊厉远,远哥。
  两个人血缘关系上的舅甥,实际上处得更像是兄弟。
  “我刚才看她情绪挺大的,就些话就没敢当着她的面说。”吴海声音低沉,“她腿骨没问题的话,大概是肌肉力量不够,所以才长期离不开手杖。”
  厉远眉一挑,坐直身,吐了口烟圈:“怎么说?”
  “我猜她没有坚持复健,也没有坚持按摩,所以右腿的肌肉在一定程度上萎缩,力量不足以承担她的日常活动。”
  “这样说吧,我们正常人的腿可以做的动作,她的肌肉力量只能达到一半或者更少,所以手杖才成了她第三条腿。”
  厉远沉默,眸底一片漆黑的墨色,看不出情绪。
  “喂?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厉远骂了声脏话:“我他妈不是傻子,那现在要怎么做。”
  他听得再清楚不过了,但是厉远不明白,为什么安姒会变成这样。
  她家里人不知道她的情况吗?
  居然没有人让她坚持复健吗?
  吴海一噎,不过也习惯了他这样说话,继续道:“你带她去找乔奇,乔奇中医理论丰厚,他平时不就喜欢自己捯饬针灸推拿什么的吗?在杭城也有专门的推拿馆,让乔奇看一下。”
  “帮她回复肌肉力量,另外……”吴海顿了顿。
  厉远骂得更大声:“有屁一次性放完!”
  “有些病人心理上会非常依赖轮椅或者手杖,即便是身体不需要也宁愿继续坐轮椅或者用手杖,这种我们临床见到的更多。”
  吴海的声音缓缓传来:“你也要了解一下,她是不是也有这种心理依赖。心理戒断会比身体复健更难。”
  厉远长吁了一口气:“我知道了。”难他不怕,他怕没有希望。
  “还有啊。”吴海在那头说,“下个月奶奶过生日,咱俩一起回去一趟?”
  “不去。”
  吴海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那天晚上你跟厉山的谈话,其实我也听到了。”
  厉远手指猛地一顿,烟灰抖落一地。
  吴海在那头无奈地笑了一下:“远哥,虽然从小到大我们都叫你哥。可你才是我们中最小的一个,你干嘛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抗。”
  吴海话没说完,电话传来盲音。
  厉远把电话掐断了。
  吴海对着屏幕嗤了一下,无奈又心酸。
  干嘛把厉山的人生也背在他自己身上呢?
  厉远又做错了什么?
  *
  安姒回到宿舍,整个人往床上一摊,散架般得疲累。
  她把头死死地埋进枕窝里,半晌直到空气被挤压到稀薄,呼吸不畅才猛地抬起头大口喘着气。
  怔了三秒之后,她突然拿起包,把那张x光片掏出来,塞进抽屉最底层。
  全部做完一切之后,才重新坐会床边,心跳却飚至了难以承受的程度。
  安姒只好撑着床沿,倒了杯温水,从包里拿出上次厉远买的那种药,就水送了下去。
  说来也是奇怪,以前吃“普兰美拉汀片”的时候,她为了预防发作,哪怕减量以后一个星期至少会吃两三天。现在换成厉远这种药,2000一瓶,一粒算下来就得几十块,每次安姒想吃的时候,想想这个数字就忍了下来。
  几次之后,她还想不吃药也不会发作。
  慢慢地居然戒掉了药物依赖。
  也许她最近脸型上的变化也跟这个有关,好多人都说她的下巴变尖了,脸型变窄,可安姒自己没怎么觉得。
  吃好药,她把剩下的药瓶重新塞回包里以备不时之需,拉开拉链的时候一粒纽扣滑了出来,在床铺上滚动了几下。
  是厉远衬衣领上的纽扣。
  安姒抬手捏起纽扣对着光源举起,茶咖色的扣子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上好的衣服连用的纽扣都是一件好看的装饰品。
  安姒一手捏着扣子,另一只手从包头上取下一串银饰的挂坠,上面赫然也有一颗同样精致好看的男士纽扣。
  两颗并在一起,一颗崭新,一颗陈旧。
  对着两颗纽扣出了会儿神,安姒找来针线把两颗扣子跟银饰挂坠穿在一起,重新挂回包上。
  她这个包是在地摊上八十块钱随便买的,款式好看,质量不行,没有包型,容易塌软,还没有包上的这个挂饰显得高档。
  跟厉远买的那个不能比。
  板正的荔枝纹摸在手里触感就好。
  安姒手指在在包上摸了一遍,找了个之前买衣服留下的包装袋装了进去。
  这么贵的包,还给他的话他又要生气,用的话安姒觉得有点不安心,还是先放着吧。
  折腾了半天,安姒哈欠连连,脸皮直打架。
  支撑着冲完一个热水澡之后,再也熬不住,把自己放在松软的床上,浑身就像塞了棉花似的发软。
  安媛给她发了信息:【你明天晚上能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