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抱住正欲说话的恋人,齐霁低声道:“我知道的,你现在有多难过。”
  周舟对他说过很多句“没关系的”“会过去的”,安慰的人换成自己,齐霁竟也只说得出类似的话。他怜惜地摸摸周舟的眼皮,又碰碰他干燥发白的嘴唇,一遍又一遍轻唤他的名字。
  想接住他所有的眼泪,又想终结他的悲伤,齐霁乍然变得矛盾起来,坚不可摧的周舟,也会紧咬牙关忍耐眼泪,颈间满是湿润的痕迹。
  他的哽咽声像细密的针,每一声都扎在齐霁身上,撕扯他的每一寸皮肉。
  事实上,他早在多年前就见过这样的周舟,他只向自己露出柔软的心脏。
  至亲的逝世,奶奶的重病,周舟童年时未竟的那场风雨,在数年后,又飘飘摇摇地一同落了下来。
  齐霁将手掌放在对方胸口,心跳声在呜咽里听不真切,“……如果我能替你承受这一切就好了。”
  齐霁做了顿简单的两菜一汤,权当作他们简陋的晚饭。生怕周舟不吃,他全程不曾停止过给人夹菜,周舟抬起眼皮看他,先前哭了太久,声音有些微嘶哑,“你多吃点,不用给我夹这么多。”
  他眉毛一横,凶巴巴地命令对方:“不许跟我讨价还价,一口都不许剩,你最近瘦了那么多,必须多吃点。”
  也不知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笑点,周舟轻笑了一声,齐霁眼神立刻柔和下来,好奇地追问他在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这段对话有些熟悉。”
  何止是耳熟,简直是再习惯不过——只不过以前都是周舟催促他吃饭,如今一切都反过来了。
  “我喜欢这种照顾你的感觉,”齐霁眨巴着眼睛,又说,“只是,如果没有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就更好了。”
  “宝宝,我难过不仅是因为奶奶……我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周舟对着正给他舀汤的人说,“我之前以为,我可以为你解决一切麻烦,让你不再难过,可是现在……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
  当现实渐渐超出他的设想,当他的能力快不足以保护齐霁,甚至是厄运降临在他身边,他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掌控时,周舟前所未有地迷茫起来。
  齐霁放下碗筷,撑着下巴,苦恼道:“虽然这么说很丢人,不过比起未来不未来的,我更害怕被你扔下,听见你这么说,我反而……还有点庆幸。”
  说到一半,他眉眼又沾上笑意,“未来是什么样的,只有我们亲眼见证了才知道。要是早就预测到会发生什么,就算是好事,和现在折磨我们的命运又有什么区别?我才不需要你单方面的庇护,如果你累了,就换我来抱抱你。”
  这个夜晚,对齐霁和周舟而言并没有那么漫长,凌晨时分,来自医院的电话穿透了寂静的夜晚。拿文艺片当催眠背景音的齐霁瞬间清醒过来,熟悉的画面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他根本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幻想糟糕的可能性。
  就在这天深夜,赵嫣然毫无征兆地离世了。
  当周舟将这个消息转述给他听时,齐霁几乎喘不上气,震惊、不解、愤怒——诸多情绪在他脑中横冲直撞,他的世界天旋地转,紧紧扶住周舟的肩膀,喉咙如此艰涩,以至于他说不出一句话。
  周舟僵硬的表情渐渐碎裂,毫无血色的唇哆嗦着,他在齐霁的注视中,惶然地流下两行眼泪。
  她走得多么突然,多么猝不及防,周舟沉默地消化着这短短的话,迟钝却剧烈的疼痛撕扯咬拽他的五脏六腑。
  冬天还没过去,赵嫣然却已先一步丢下他离开了。周舟无法维持冷静,更无法保持理智,他看着齐霁,徒然地重复无意义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黑夜放大了所有感官,也让他的哽咽愈加清晰,没关紧的窗漏进一丝冷风,皮肤寒冷,眼泪冰冷,远处的阵阵噪音都被他刻意忽略。周舟的世界变得那么嘈杂,又是那样死寂。
  “齐霁,她那么好的人,对每一个人都好,就算知道子女没有那么爱她,也一样为他们铺好了后路……她什么都没做错,又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多人趋之若鹜的,妄图知晓的命运只会带来无尽的折磨?为什么他在乎的人,重要的人,不得不经历灾厄?为什么每当他以为生活向好发展时,又要不断地失去?
  齐霁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他的心被迷茫包裹了,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周舟的支柱,可以独当一面,应对麻烦的命数。可是在几近破碎的恋人面前,他只能与对方一同哭泣。
  “周舟,至少她没有清醒着在痛苦中离开,也许她走之前正在做美梦……至少我们见到了她最后一面。”
  第179章
  “可是——”两个字才说出口,周舟便泣不成声,可是有太多可是了,他还没有看见她清醒过来的模样,还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摔倒,他还不想那么早失去她,即便她很久之前就告诉周舟,要学会坦然地接受任何一个人的离开。
  可他并不想被迫学会接受,学会释然。他只想自己珍视的人平安幸福,永永远远地陪在他身边,这愿望稀松平常,并不贪婪,可他在意的、想留住的,却在不断倒退,不断逝去。
  齐霁无助地捂住恋人满是挣扎的眸子,轻声说:“周舟,那天去接奶奶,她偷偷对我说,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希望你以后遇见更多会让你开心的人……你不要哭,如果她看见了,一样会难过的。”
  “我还没有准备好,”眼泪从眼角滚落,周舟抽泣着抱住他。比齐霁宽阔许多的身体,却在他怀中瑟缩着,颤抖着,看起来如此弱小,“我不想接受她的死亡,我不想相信。”
  齐霁拍打他起伏的背,柔声安抚情绪失控的周舟。是生来就被遗弃不被爱更难过,还是接二连三失去亲人更令人崩溃?周舟的眼泪像腐蚀性极强的酸性物质,滴落在他的肩膀,他的皮肤,却连同着呼吸一起灼烧起来。他的不幸在周舟的咬牙吞下的哭腔中变得不值一提,渺小至极。
  我该怎么做才能减轻你的痛苦?才能让你拥有本应唾手可得的幸福?
  齐霁同样不想相信,始于十八岁的那场梦,如此虚无缥缈,又如此真实地摧毁了他们。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就好了,如果那一天他们什么梦都不曾做就好了。
  “对不起,”齐霁小声重复着这三个字,他们明明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却只能靠这句话缓解酷刑似的钝痛,“周舟,对不起……”
  整个夜晚周舟都没有合眼,齐霁更是清醒至极,束手无策到了极点,只好想办法让自己忙碌起来,他拿起抹布便说要打扫房间。
  周舟将他焦虑的神情和烦躁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他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看齐霁一心二用地清扫灰尘,其间撞倒了好几样东西。
  每当他眼睁睁看着齐霁为了撑起他们的生活而故作乐观,除了熟悉的无力感,周舟更觉得愧疚。他动了动手指,将齐霁喊到身边。
  “齐霁,过来一下。”
  齐霁凑到他跟前,还以为是周舟看他心烦,紧张地问:“怎么了?”
  “没事,就想看看你,”将对方手里的抹布扔到角落,周舟疲惫地笑笑,“别折腾了,快天亮了。”
  齐霁径直蹲坐在地上,脑袋贴在他大腿上,任周舟的手掌抚摸他他的发顶。就这么沉思了好一会儿,他又抬起脸,仰望着周舟,意义不明地重复他的话:“……是啊,天快亮了。”
  眼泪会随着晨曦蒸发殆尽,再怎么痛哭流涕,不愿接受现实,他们也必须在天亮后振作起来。齐霁从他腿间挣扎着站起来,小跑到冰箱边翻找起什么,又一溜烟坐回他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递给周舟裹好了纱布的冰袋,“你眼睛都肿了,趁现在冰敷一下。”
  冰凉的物体被塞进周舟掌中,他迟迟没有动作,齐霁叹了口气,又把冰袋拿回来,自己直起身体,小心翼翼地敷在对方眼皮上。
  “周舟……无论如何,你都还有我呢,”齐霁与他平视,“我一直都在的。”
  所以周舟可以尽情与他分享一切,不仅仅是爱,快乐,好的坏的他都全盘接受。
  怕他举久了手酸,周舟从齐霁手里接过冰袋,声音很轻地回应他:“我知道的。”
  双手得了空,齐霁往掌心吹了几口气,搓热之后才摸上恋人的脸颊,以此笨拙地共享体温。渐渐笼罩了房间的光亮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齐霁朝窗外看去,瞥见朝阳已在不知不觉中升起。
  任何美好的事物,在此刻似乎都会显得干瘪无力,齐霁却不愿他们就这样沉默下去,于是绞尽脑汁地开口:“今天看起来是个晴天。”
  “嗯,”周舟缓缓说道,“她以前就喜欢晴天出门晒太阳,和朋友坐在树荫下闲聊,有一次甚至聊到忘了买菜,只好由我负责那天的晚饭。”
  在曦光里,周舟面色如常地复述着往事,仿佛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聊天。齐霁抿着唇,心头却坠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