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二更人定时。
  书房条案前烛火通明。
  林烟湄手握毛刷,正饶有兴致地往指甲上叠涂红艳的花汁。
  俩人闹来闹去折腾得晚,席间软烂排骨和糖醋鱼又太对小鬼的胃口,林烟湄嗷呜嗷呜吃太顶,胃里积食睡不下。
  一旁矮榻上,手支下颌的江晚璃已小憩过片刻。
  连日揪心不免劳神,加之被下属灌了苦药汤,她有些熬不住夜。
  从梦魇中幽幽转醒的江晚璃侧目一瞧,林烟湄的神态格外专注,应是很享受打扮自己的过程。
  她默默合计须臾,劝人歇下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鬼难得生出悦己之心,她不能扫兴。
  垂腿蹬上鞋,江晚璃拖着倦懒的身子缓步踱来书桌旁,仗着身量瘦,与林烟湄挤进了同一把圈椅:
  “湄儿,可否聊聊?我上下眼睑打架,若不说说话,指定要扛不住见周公。”
  “你可以先睡。”
  林烟湄没舍得分半点视线给她,挪挪屁股容人落座已表露出极大的善意,她举起手凑上烛焰,反复观瞧添色的甲面:
  “颜色再深些,会否更好看?”
  “已很好了。”
  江晚璃懒洋洋捉回林烟湄的手腕,抱在心口不放:
  “你肤白,太浓艳反而张扬,玫红最相宜。”
  “松松手,我还没染完呢。”
  “不,我有话跟你说。”
  江晚璃得寸进尺,头枕上林烟湄温热的后背,舒服到眯眼。
  林烟湄摆弄着染料,心不在焉地接话:“说呗,我听着。”
  “湄儿,你考中功名了,还是渤海府城的三甲之一。”
  平稳如常的语调脱口,江晚璃松了口气,压抑心头的事总算说开了。
  她之前不肯相告,是怕林烟湄兴奋过头,吵闹着要跑回家去,与慧娘报喜。毕竟林烟湄亲口承认过,她考功名,是为换官府每年发放的口粮,换慧娘再不必承担沉重的赋税徭役。
  江晚璃笃定,但凡林烟湄回去,寸瑶和林雁柔九成九不会再放人出来。
  可前两日,林烟湄出言试探过她,试探之后也没闹着出走。或许,是她小人之心,顾忌太多了些。
  今日又闹过不大不小的矛盾,江晚璃不愿再多藏个秘密,免得给彼此的感情埋下隐患,这才肯坦陈。
  话音落,林烟湄收拾用度的动作稍顿。
  但没一会儿,她就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又鼓捣起小刷小剪等杂七杂八的物件。
  好似并不意外,也无甚惊喜。
  江晚璃一时摸不透她的心绪,轻声补了句迟来的“…恭喜”。
  “多谢。”
  林烟湄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湄儿?”
  江晚璃直觉不对,困意消减大半,她睁开眼,狐疑打量着过于镇定的小鬼:
  “你不欢喜么?还是怨我瞒你日久?”
  “怨是怨过的。”
  林烟湄实话实说,毫不扭捏:“但上街时乐姐姐随口说漏了嘴,我想,你该当没下过封口令。你这千金小姐不在乎小小功名,忘了也正常。我是这般宽慰自己的。”
  “我没忘,一直记得的。”
  “湄儿远比我想象的优秀,你于穷山恶水中苦难求存,我本没料到,你能考中三甲。我不说,是私心作祟,怕你弃我归家,异地分离。”
  江晚璃听到小鬼吐露的心事,自然而然回馈了真心话。
  “我也没想到。但我自知学问不好,或是老天怜惜的侥幸吧。这等好事不常有,不必欢喜。”
  林烟湄将成绩看得很淡,她应答时也不过是摆正公心写了寻常策论:
  “是否三甲不重要,最后一名也好,只要能得秀才身,换婆婆余生安稳,我心愿得偿,便足够。钱粮官府会发到婆婆手里,我又不想再继续考,没必要归家。”
  说实话,宝华楼那晚寸瑶使迷药给林烟湄心中带来的阴影,至今还未消散。
  林烟湄早已暗下决心,在没弄清寸瑶的帮手从何而来、婆婆和师娘何故执意反对她与江晚璃交往之前,她绝不回家!
  “不想再考?为何?”
  听得这话,江晚璃的关注点转瞬偏移出了关心小鬼去留的轨道。
  如此骄人的成绩当前,林烟湄只需好好温书一年,明年秋闱,定能小有成就!
  考过秋闱,林烟湄就能翻身跨越阶级,体验新活法了呀。
  此时怎可打退堂鼓?
  “再考,不中,徒留遗憾;若中了,半只脚踏入陌生的官场,我这无依无靠的蠢人,哪里做得来?今日单一个知县已很难应对,遑论那群有权有势的人精?我只想安生活着。”
  江晚璃心说,你今日对上的,哪里是什么正经县令?
  那可是自幼伴君身侧,被朝堂大儒悉心教导半生的狐狸啊!寻常地方官场,尔虞我诈虽难免,但勤恳务实的好官亦不在少数。
  她斟酌着措辞,试图鼓励一二:
  “官场没你想的可怕,湄儿大可往前走走,纵是不喜终点的氛围,沿途多些阅历,也无不好。再说,我出身官宦之家,到时定会帮衬你的。”
  “不要。”
  聊到正事,林烟湄也犯困,她仰头张个哈欠,反手拉江晚璃的衣袖:“睡觉吧。”
  可江晚璃与她反着,因心有好奇而精力旺盛:
  “你说说为何抵触上进,说完再睡。”
  “不喜欢当官的,不想与之为伍。”
  林烟湄言简意赅说穿心中忌讳,起身蛮力拉扯江晚璃的手腕:
  “走了—去睡——!”
  江晚璃错愕又迷惘地顺着她的力道走了。
  但无神的眼底昭示了她神游的本质。
  不愿与官员为伍?
  这理由太充分了,充分到江晚璃一时想不出劝说之言,也无破解之法。
  但她隐约能揣测到林烟湄有此想法的根源。
  都怪罪恶的萧岭,滋生太多恶,给林烟湄的心中蒙上了多年恐惧与阴霾。
  此等成见,恐非朝夕间能破解的。
  还得徐徐图之。
  “咚!”
  胡思乱想之际,毫无防备的江晚璃,被林烟湄推倒在床,头沉沉砸进枕头。
  一声吃痛的“啊—”声紧随而至。
  那“咚”声亦过于嘹亮。
  林烟湄后知后觉,眼前摆着的长枕,不是软枕,而是午睡的瓷枕!
  很硬的!
  “阿姊…没事吧?”
  自知莽撞闯祸的小鬼慌慌张张扒拉起江晚璃的头发,于头皮摸索的指尖隐隐触到些不该存在的凸起,圆圆的像个大鸡蛋。
  “嘶…”
  林烟湄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歉疚之色*,讪笑着缩回手,掉头想跑。
  好大一个肿包啊!
  “回来。”
  江晚璃忍着痛,拽住小鬼的后衣领,冷眼乜着原地踏步的小鬼:
  “不给阿姊吹吹么?”
  “吹吹就行?”
  林烟湄小幅转回头,怯怯瞄着江晚璃。
  她逃,是担心江晚璃如法炮制,也让她磕一个,要她与人整整齐齐的!
  “嗯。”江晚璃恹恹颔首:“头晕,快点。”
  “呼啊、呼啊、呼!”
  林烟湄瞧她眸光真挚不似调侃,当真叉腰凑上前,贼卖力地吹了好一会。
  直到眼冒金星,江晚璃才饶她,拍拍床榻邀约:
  “躺回来吧。”
  累惨的林烟湄一溜烟滑进被窝,侧身躺倒后将薄被拉至颈间,分外乖觉地闭了眼。
  “热不热?”
  江晚璃看得难受,把被给她往下拽了好些。
  暑热日增,她这病号都觉得闷,林烟湄抽哪门子风?
  “不热不热。”
  做了坏事心虚的小鬼又将被扯回,唯恐江晚璃伺机报复。
  蜷缩在被子里,她心里踏实。
  “真的么?”
  “真不热,阿姊睡吧。”
  “那…”江晚璃犹豫少顷,尝试伸出手臂:“抱着睡?”
  她都好久没抱到软软的小鬼了。
  甚是想念。
  适才没提,只是怕小鬼嫌热。
  “嗯?”
  林烟湄眨巴着眼纠结不前,有点担忧江晚璃使坏,但心底悸动明显占据上风。
  江晚璃等得好累:“抱么?手酸。”
  话音落,林烟湄骨碌碌翻滚进她的怀抱,还美滋滋咧嘴傻笑:“阿姊没生气就好。”
  “不气。”
  江晚璃阖起眼,上下唇浅浅碰着,话音很微弱,好似困狠了。
  林烟湄见状,无意扰她,只把脑袋往她心口埋了埋,也闭眼打算入梦。
  劳心费神一日,她很快就被倦意席卷,意识迷离。
  “湄儿…”
  一声熟悉的呼唤过耳,林烟湄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囫囵应声:“嗯?”
  “以后,我们彼此坦诚,我不瞒你功名等在意的消息,你也莫再瞒着我以身犯险,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