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柳舜华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
  贺玄度按住她的手,一双大掌落在她膝盖上,沉沉道:“疼吗?”
  柳舜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已经上了药,早不疼了。”
  贺玄度头垂得很低,被
  千机阁的人抓去,父亲放弃了他,九生为了他不能有任何举动。
  没人知道,那天夜里,他是怎么过的。
  他虽已决定站在父亲对立面,想要程氏血债血偿,却从未想过要致父亲于死地。他甚至想过,若有朝一日,九生清算相府,他会以这些年与九生的情谊,换父亲全身而退。
  然而,在生死关头,父亲却毫不迟疑地放弃了他。
  唯有蓁蓁为他四处奔波,为他放下尊严,跪在未央宫门口。
  他声音哽咽,“蓁蓁,我不该生你的气。我明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可我当时一下接受了太多,有些错乱。”
  柳舜华抚着他的脸,“是我该道歉,说好要相互信任,我却犹犹豫豫,一直瞒着你。”
  “被关在地牢那几日,我一直在想,若我就此死在彭城王手里,那该有多不甘。你我最后一面竟是争执,连句软话都未及说……”贺玄度抬头,眼尾猩红,“蓁蓁,我差点……就永远见不到你了。”
  柳舜华一颗心像落在地上的琉璃,顷刻间碎成一片片,声音不觉又柔了几分:“玄度,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贺玄度看着她的眼睛,“蓁蓁,不会太久的。”
  柳舜华抬眸,“什么不会太久?”
  贺玄度声音中透着坚定,“回凉州。我会带着你回凉州去,从此山川草原,任你驰骋,开始你全新的生活,没有拘束,只有自由。”
  柳舜华一滞,这些时日,他们忙于应付丞相府,烦心事接踵而来,她刻意忽略内心的渴望,没想到贺玄度从未有一日忘记过他们的约定。
  贺玄度将她的手放在心口,“蓁蓁,无论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随你。我只想,往后你的生活里,有我。”
  柳舜华鼻尖发酸,眼眶微热,这些日子的茫然,不安瞬间消散不见。
  她点头道:“好。”
  外面传来脚步声,银纤姑姑亲自端了餐食过来。
  贺玄度这才从地上起来。
  用过早膳,柳舜华才问:“是父亲的人,对吗?”
  贺玄度点头,“多亏有你,逼得他不得不动手。”
  想到这,柳舜华道:“说起来,还要多谢彭城王,若是没他到处散布消息,我无论如何也逼不到父亲。”
  贺玄度笑了笑,低头剥着橘子,没有再说话。
  柳舜华瞧他一脸悠然,问道:“今日便是祭祀大典,事关刘九生能否安稳继位,你不担心?”
  贺玄度将剥好的橘子递过去,“放心。彭城王,完了。”
  过了午时,一直在外打探消息的周松满头大汗回来,一进屋便激动道:“公子,成了。”
  贺玄度起身给他倒了茶水,“九生他,顺利继位了?”
  周松接过茶水,双手依旧不停颤抖,激动道:“公子运筹帷幄,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质疑皇上的正统了。”
  柳舜华忙让他坐下,细说今日宗庙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祭祀大典才开始,刘九生着冕服登祭坛迎神,韶乐奏响,还未向神位献上玉璧,彭城王站了出来。
  彭城王以亲兄长、太子涉嫌谋反之事为由,直指刘九生已非皇室正统。
  贺留善搬出武帝临终遗言,刘九生之名已记入玉牒,反指他无诏擅离封地,带甲士陈兵灞桥,罪同谋逆。
  彭城王狡辩,身为皇族,不能维护皇室正统,致皇权旁落,才是大逆不道。
  随后,平阳王连同十几个皇室宗亲站出,大谈“兄终弟及”,武帝血脉在世,贺留善越过彭城王,擅立武帝曾孙,于礼法不合。
  贺留善请出候在殿外的儒生,就“父死子继”的宗法传统高谈阔论。那些儒生最擅辩,皇室那些人翻来覆去就只有武帝太子谋逆一句,很快被儒生们攻击得败下阵来。
  彭城王不慌不忙,一字不落地重复着市井传言,又提及相府二少夫人被迫跪在未央宫宫门前。
  意思再明显不过,贺留善枉顾人伦,置自己亲儿子生死不顾,如此冷血薄情,本身便是不重礼法之人,如今竟妄谈礼法,如何让人信服。
  方才还理直气壮的儒生瞬间偃旗息鼓,齐齐望向贺留善。
  贺留善不语,只是望着祭坛之上,破云而出的金光,像是等待着什么。
  片刻,贺玄晖带着拼杀了一夜的金吾卫跪在祭坛下。
  负责此次任务的程三,呈上从温泉山庄搜出的密信,里面有不少彭城王与皇室众人勾结的证据。
  彭城王脸色骤变。
  温泉山庄是个极其隐秘的幌子,这些时日,他与一众朝臣的往来书信,皆放于此。他一时有些慌乱,强狡称不过是些寻常的书信往来。
  程三冷笑,押上被俘的千机阁众人。
  贺玄晖当着众臣的面,拿出此前郑刺史勾结匈奴叛国投敌案中被通缉的余孽的画像。
  众臣哗然,掳走相府二公子的,竟是此前郑刺史那伙人的余孽。
  彭城王彻底慌了,贺玄晖给他设了套,他竟毫无防备地钻了进去。
  他方才急于撇清与皇室众人勾结,意图不轨的嫌疑,已经承认书信乃他亲笔所写。如今刑风被认出,千机阁与他之间的关系就此暴露。
  千机阁此前参与郑刺史叛国,如今被查出听命于彭城王。显而易见,彭城王便是叛国案的幕后主使。
  贺玄晖是此前郑刺史叛国案的主审人,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当即厉喝一声“拿下”,金吾卫迅速将彭城王制住。
  彭城王原以为,这一趟,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打道回府。如今却被贺留善牢牢压制,万劫不复。
  他挣扎着望向一旁的皇室宗亲。
  只见方才还附和他的宗亲们纷纷跪地求饶,哀嚎一片。
  柳舜华虽不在场,但听完周松禀报,仍觉心惊。
  她问:“彭城王还有可能东山再起吗?”
  “绝无可能。”贺玄度叹声道:“父亲不会给他机会,灞桥那些甲士,回不去了。”
  柳舜华还恍若在梦中,她总觉得,贺丞相这次运气委实好过了头。
  贺玄度轻笑:“那些谣言是我故意透露给彭城王的,至于程三,本就是我们的暗棋。”
  柳舜华这才反应过来,她就说怎么会如此凑巧。
  贺玄度在地牢内,竟然还能如此镇定,游刃有余,让彭城王与贺丞相鹬蚌相争。
  她长舒一口气,“从今往后,皇上的地位,算是稳住了。”
  贺玄度摇头,“远远不够,好戏还在后头呢。”
  暮色渐沉,云霞瞬息千变,终化作一抹残烬般的暗红,没入苍茫之中。
  宫内传来消息,车骑将军之侄张毅奉命查抄彭城王府,在一处密室中发现当年彭城王陷害武帝太子谋反的证据。
  张毅一直依靠其叔父,头一回被新帝委以重任便立了一功,喜不自胜,也不禀报叔父,直接将证据呈给新帝刘九生。
  刘九生得知真相,惊愕之下震怒,命张毅协助贺玄晖,彻查彭城王。
  窗外暮鼓沉沉,贺留善望向宫城方向,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寒意。
  车骑将军火速赶来丞相府,一再保证,张毅查出彭城王诬陷先太子一事,自己毫不知情。
  今日实在发生太多事,贺留善心思缜密,隐隐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总有一种直觉,这一切背后,好像有一个双无形的大手,在操纵一切。
  他不安心,反复与贺玄晖确认过程三身世,土匪出身,曾被万都尉关押,趁着郑刺史围攻都尉府后元气大伤,带领众匪逃出凉州。
  又见车骑将军亲自登门,想到张毅素日的品性,觉得或许真的是他多虑了。
  总归这些事,对他有利无害。
  扳倒了彭城王,经此一事,平阳王永无再受到新帝重用的可能。
  从此,朝中他大权独揽,再没有人与他抗衡。
  贺玄度听着周松打探来的消息,一颗心才算落下。
  他缓步至廊下,暮色
  中的宫城轮廓模糊,飞檐重阁在霭色中层层叠叠,将那座最高的殿宇掩得严严实实。
  十年筹谋,步步为营,从凉州寒夜里的对弈,到如今长安城中的风云变幻。
  他与九生等这一刻,都太久了。
  此前在地牢被囚多日,寒气未消,又站在风里太久,贺玄度不觉咳了起来。
  突觉身上一暖,柳舜华将一件披风搭在他肩头。
  贺玄度抬手覆上她还未收回的手,冰冷的侧脸贴着她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像是只走失多日归家的猫儿,在像主人诉说着它的委屈。
  “蓁蓁,”他喃喃低语,“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