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刘昌有些懵了,“禁军,若真的是禁军,救驾之功,没有道理不出来认啊?”
  柳桓安问:“蓁蓁,你再想想,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柳舜华摸着头,“我也瞧得不是很真切,只是隐隐看到一道红影。”
  禁军着赤色,柳舜华此言半真半假,听起来极有可信度。
  刘昌猛地一拍桌子,“没错,我记起来了,我倒下的时候,好像的确看到一片红色衣襟。”
  柳桓安:“这就怪了,那为何他救了人便离开呢?”
  刘昌得意道:“莫非禁军中有人折服于吾的威仪,暗中保护于我。”
  贺玄晖猛地一惊,传闻先帝暗中培植一批战力极强的影卫,莫不这并非传言。这批影卫,现下承袭先皇遗志,在暗中保护刘昌。
  柳桓安想了想,“昨夜臣与成卫尉去看过刺客的尸身,六名刺客全都是被人活生生扭断了脖子而死,手段狠辣凌厉,瞧着不像是禁军的手段。”
  柳舜华闻言,攥紧衣角,刘昌曾说过,他见过贺玄度杀人,杀人之时,便是活活拧断那人的脖子。
  怪不得他会让贺玄度进殿,他在怀疑贺玄度。
  她忙朝着贺玄度望去,只听贺玄度道:“刺客能先于禁军找到皇上,想是对上林苑地势极其熟悉。此次冬猎,乃皇上临时决定,能这么快制定如此周全的计划,必是里通外贼。”
  柳桓安点头赞同,“对方此举,明显早有预谋,先是利用黑熊袭击,牵制住禁军主力,又在回主殿必经之路设下埋伏,若对上林苑不熟,根本做不到如此缜密。”
  刘昌摸着脖子,问:“射熊观管事之人如今何在?”
  成渊忙回禀道:“昨夜臣带人去查,发现监丞已经畏罪自杀。据下面的人说,事发之前,监丞抱了一大坛酒,死活劝他们饮酒,他们迫于无奈,饮了一碗,之后便睡了过去。等再醒来,黑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昌头疼,“看来此案一时半会也查不清。柳御史,听闻你此前协助县尉缉凶查案,此事,便交给你了。贺卿,还望你从中协助。”
  从大殿出来,回来宿苑,贺玄度道:“方才,你为何突然说看到了禁军,可是突然想到有什么不妥?”
  昨夜之事,事关皇上安危,若他想隐瞒,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柳舜华凝眉,犹豫了一下,“贺玄度,皇上他大约是怀疑你了。”
  贺玄度不解,“他为何会怀疑上我?”
  柳舜华想了许久,抬眸道:“你此前是不是去过济阳,做什么?”
  贺玄度双手紧扣,多年前,为了查清当年先太子反叛一案,他的确到过济阳王城。当时年轻气盛,做事不够周全,查案途中被彭城王的人盯上。为绝后患,他赤手空拳,杀光了那批人。
  “去过。”贺玄度如实道,不过却没有告知原因,他不想柳舜华牵扯进这些事中。
  柳舜华也不再追问,叹声道:“皇上说,他看到过你杀人……扭断了那些人的脖子。”
  贺玄度浑身一僵,想到昨夜洞中柳舜华的反应,沉默良久,才道:“蓁蓁,你怕我,是吗?”
  冷风吹着脚边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哀鸣。
  他也不懂,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冷漠可怕的?
  大概是娘亲去世那天吧。
  西竹院内,孤影摇晃,他跪在娘亲床头。
  娘亲脸色惨白,冰凉的手抚在他小小的脸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着他的名字:宁儿。
  一丝温热溅在他的脸上,他睁大双眼,看到无边的红色在眼前蔓延。
  娘亲的手慢慢垂下,看着他的眼哀怨又凄楚,她还想说什么,可头一歪,倒在冰凉的玉枕上。
  他拼命摇晃着娘亲的手,却再没得到一丝回应。
  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黑暗中走出,将他一步步拉入黑暗,他怕极了。
  他冲出屋内,向着正厅跑去,他要找父亲,找父亲救娘亲。
  屋外,丝竹声声,笑声朗朗,屋檐处红绸似血,天地一片喜色。烟花骤起,璀璨光华照亮半壁高宅。
  他站在回廊处,静静地看着屋内的父亲。满座宾客举杯相庆,觥筹交错间,父亲望向程氏,眼眸似水,温润生光。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那一瞬,他好像明白了,父亲根本救不了娘亲。
  他一步步往回走,正撞上出来玩烟花的程嘉良。
  烟花炸了程嘉良一身,他怒极了,唤来三四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将他牢牢按住,像狗一样跪在地上。
  他们将烟花塞在他的手里,然后点燃。
  他吓得大叫,朝着屋内喊着父亲,拼命挣扎,然而小小的他根本推不开那些敦实的孩子。
  烟花炸开了,在他的手中。
  一声响彻天际的痛哭终于引来了父亲与众宾客,程嘉良抢先告状,拽着烧烂的衣袍,说他故意将烟花扔在他身上。
  程氏眉头蹙起,淡淡说了声“扫兴。”
  父亲不由分说,命人将他拖回房间。
  他被人拖着,手中的血流了一地,一滴滴,像是为寿宴庆贺的红花,鬼魅而妖异。
  他想张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好像同娘亲一样,死在了这个无声的暗夜里。
  ……
  从那以后,他便知,相府不再是他的家。
  这里只有淡漠,凉薄,他这条命
  ,在父亲眼里,一文不值。
  他擦干眼泪,装乖卖巧,讨得祖母欢心。
  他戴着一张又一张的面具,时而纨绔,时而良善,时而暴戾,连他自己都忘了他本性如何。
  他原本就打算这样过一生,可偏偏遇上柳舜华。
  她教他为自己而活,陪着他出生入死,像一束光,照进他沉寂黑暗的世界。
  他敛去骨子里的阴冷,淡漠,贪婪地抓住那双温暖他的手,再也不愿放开。
  他越来越想做个正常人,撕掉那些虚伪的面具,在日光下,堂堂正正地好好为自己活一遭。
  他想为她折春日第一枝春桃,冬日拥炉共饮一盏茶,就这么一直地老天荒下去。
  可他终究还是怕,他怕柳舜华看透他病态的扭曲,于是一边试探,一边隐藏。
  庭院覆着一层薄霜,枯槁的海棠树下,贺玄度坐在轮椅上。
  霜风掠过,他眼睫轻颤,清俊的轮廓显出几分破碎感。
  他抬头,望着她,像刑场上的囚徒仰望刽子手即将落下的刀光。
  柳舜华沉默,脑中一片混乱,他这算是承认了?
  她怕吗?乍然听到刘昌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确是怕的。
  她见过两世的贺玄度,一个清冷绝尘,光风霁月。一个肆意张扬,桀骜不羁。
  可唯独没见过这样的贺玄度,冷漠阴狠,出手毒辣。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异样的?
  如今回想起来,在凉州,遭遇假山匪劫掠时,她便隐隐感觉到,他射出的那一箭,的确带着强大的杀意。
  断腿后再回来,他虽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她就是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直到他一箭射穿程嘉良,设计他断腿,又差点杀了张毅,随手解决那些刺客。
  这些事,他做起来,未免也太轻车熟路了。
  她明白,那些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但她想知道,当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终结在他手里的时候,他到底是怎样的心境?
  她自以为了解贺玄度,却发现,她从未真正走入他的生活。
  果如刘昌所言,贺玄度体内藏着一只猛虎。
  见她沉默,贺玄度终是忍不住开口。
  “蓁蓁,你后悔了,是吗?”他声音极淡,带着微微的凉意,像是要融入雾气中。
  他垂头,不敢再去看她的眼,掌心被生生掐出血痕,却觉不出疼。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心头。
  头顶海棠枯叶落在肩头,他却连拂去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念头朝他疯狂叫嚣:
  她一定是后悔了!
  若是她后悔了,他就……
  一阵冷香飘过,柳舜华蹲下身,拂去他肩上的落叶。
  她抓起他冰凉入骨的双手,紧紧攥在掌心。
  “我怕的不是你杀人,而是怕你被杀人的快感以及暴戾裹挟。”
  贺玄度愕然抬头,眼中有光闪过。
  柳舜华一笑,“你听好了,要嫁给你,我从不后悔。眼下不会,日后更不会。”
  贺玄度,别怕。
  我可以将你一点点拉出泥潭,就像上辈子你对我一样。
  第78章 第78章野鸳鸯
  未时,天色开始阴沉起来。
  不到一刻,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了雪。起初不过是一些碎粒,不多时雪片鹅毛般飞落在上林苑屋顶黄瓦之上,天地间很快白成一片。
  室内生着火,噼啪作响,与雪落在草丛的声音相互应和。
  柳舜华推开窗,入眼皓色茫茫,枯树变琼枝,飞花穿庭徘徊,落在窗前的红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