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贺玄度一怔,原来他受伤的消息已经传回长安。
  九生都得知的消息,那个人不会不知。
  距他重伤到如今,已过去近十日。
  十日,若他有心……
  说到底,他根本不在乎,他不需要一个一无是处的儿子,更不需要他。
  他强压心中的烦闷,笑道:“九生在何处,怎么不见他来?”
  万都尉道:“最近府内人多眼杂,我将他安排在了安乐巷。他昨日晚间到的,风尘仆仆的,一看便知一路上受了不少罪。这孩子,重情,随了先……”
  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万都尉及时止住了。
  贺玄度笑了笑:“九生与我情同兄弟,自然和别人不同。我已能下床走动,劳烦舅舅安排我们今晚见一面,他若见不到我,怕是难安心。”
  万都尉应下,拍了拍他的肩,“好。”
  说罢,见他神情恹恹,忙转移了话题,“我瞧着,最近柳小姐来得不似先前那么频繁,你们可是又拌嘴了?”
  贺玄度低头一笑,“舅舅,人柳小姐是来凉州是探亲的,又不是探我的,自然不会围着我转。”
  万都尉放下心来,嘱咐道:“没有拌嘴便好。我说你也主动些,抽个时间,好好带着柳小姐四处逛逛,也不枉她照看你一场。”
  贺玄度垂头道:“她表姐那里有些事要忙,这几日,她怕是顾不上不上我了。”
  柳舜华同样顾不上的,还有柳棠华。
  自大表姐说要开铺子以来,前几日尚好,因要讨论做什么吃食,表姐变着花样,整日做一桌子的菜来让她们试味。
  可这些日子,姐姐总是陪着表姐去看铺子,从街头看到巷尾。两人一连看了数日,每个铺子前都停留一段时辰,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坐便是半日。
  柳棠华坐不住,到第二日便寻了个借口溜走。
  前几日她刚跟着三表哥学会摸鱼捉野鸡,一直跃跃欲试,今日逮到机会,便一头扎进附近的林子里去。
  林子不算太远,沿着一条小溪,不到半个时辰便能走到。
  柳棠华取下背上的工具,设置好陷阱,在附近撒些干稻谷,一切准备就绪,得意地拍着手离开,远远地躲在一棵大树后。
  等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还不见有野鸡过来。
  柳棠华靠在树上,渐渐有些犯困,昏昏欲睡之际,终于听到陷阱那边有响动。
  她忙直起身子,趴在树后,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不一会,一只五彩的野鸡拖着长长的尾巴,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边走边啄食。
  野鸡朝着陷阱越走越近,眼看就要踩空。
  “嗖”的一声,一支箭射了过去,正中野鸡腹部。
  那野鸡歪了一下,倒在陷阱上,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树丛晃动,有人走了出来。
  那人手持弓箭,一身粗布衣衫,头发微微有些凌乱,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不过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脚步稳健有力,正朝着陷阱处走去。
  那人弯腰从陷阱中将野鸡拿出,拎着便大步流星离开。
  柳棠华见他要走,忙从树后面跑出来,挡着他面前。
  “你不能走,这是我的野鸡。”
  那人不防林中有人,愣了片刻,低头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身青绿衣衫,梳着个双丫髻,两根红色的发带飘在鬓边,白皙莹润的圆脸上带着几分薄怒。
  那人一笑,指着野鸡身上的箭羽,“姑娘,你看,这个野鸡是我猎到的。”
  柳舜华望向他身后,气呼呼道:“那是我设的陷阱,你是从陷阱里拿的。”
  那人脸上依旧挂着笑,耐心地解释,“它只是被我射中,不小心掉进了你的陷阱。”
  柳舜华秀眉一横,“它方才是因为吃我的稻谷才停下来的,它若不停下来吃,你未必射得中。而且,它本来就是要掉下去的。”
  那人一听,觉得她说得好像确有几分道理。
  他看了看手中的野鸡,“实在不是有意要与姑娘相争,只是我家中弟弟近来患病,我却囊中羞涩,不能为他做什么,这才出来猎只野鸡,想为他补补身子。”
  柳棠华出来一下午,有心要猎只野鸡给到柳舜华,好好炫耀一番。眼见着到手的猎物被人拿走,一时情急,言语难免有些不客气。
  可眼前这人,被她几番针对,依旧从容温和,不急不躁,倒显得自己有些刁蛮了。
  她面上一红,垂头道:“我姐姐近日操劳,我也想猎只野鸡,给她炖汤喝。”
  那人看了看天边,“今日天色已晚,怕是再难猎到了。不过前面溪边应该有鱼,我替姑娘抓几条鱼上来换这只野鸡,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若论起来,这野鸡算是谁的真不好说,柳棠华打定主意,绝不让步,没想到这人却想出这样的办法。她歪头一想,看在他们家中有病人的份上,勉强让一让也未尝不可。
  她点头,“也好,不过鱼要大,要肥。”
  两人来到溪边,那人也不废话,将野鸡放下,卷起裤腿,拿着削尖的木棍便下了水。
  夕阳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男人结实的小腿踏在溪水中,高举着木棍,眼神专注。
  柳棠华坐在岸边,手托着腮看着眼前男人的半边侧脸。他虽然五官不甚突出,骨相却极好,鼻梁高挺,下颌锋利,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就像是刻意藏着利爪的豹子。
  “扑通”一声响,水面激起层层水花。
  男人收起木棍,趟着水走过来,将鱼取下,放在柳棠华背篓里。
  “等着,我再抓条给你。”
  不一会,男人果又抓了条更大更肥的来。
  柳棠华看着背篓内的两条大肥鱼,惊叹不已,“你好厉害,这么会便捉了两条。”
  男人垂眸一笑,摸着头道:“这有什么厉害的,不过是寻常的本领罢了。”
  柳棠华却道:“我两个表哥都是捉鱼的高手,可都没你手法这么准。”
  男
  人面上笑容愈深,“那这两条鱼,姑娘可还满意?”
  柳棠华点头,“满意,我觉得这两条肥鱼比那只山鸡好多了。”
  男人穿上鞋袜,“既如此,那姑娘也早些回吧。”
  夕照之下,一人拎着野鸡,一人背着肥鱼,缓缓往回走。
  柳棠华性子活泼,一路上喋喋不休,将她在凉州的趣事抖了个干净。
  男人偶尔搭几句,大多数时候,只静静地看着她手舞足蹈,开怀大笑。
  临别之际,柳棠华叫住男人,“我叫柳棠华,你叫什么?”
  男人犹豫片刻,本不想回答,可一低头看到柳棠华笑盈盈的一张脸,一双亮晶晶的圆圆的眼睛,天真中带着真诚,脱口道:“刘九生。”
  “刘九生。”柳棠华默默重复着。
  刘九生自嘲一笑,“九死一生,不是什么好名字。”
  柳棠华摇头道:“怎么不是好名字,九死一生,最终不还是个生字。九死过后,便是大福。这个名字,贵气得很呢!”
  刘九生被她的一番解说逗得大笑,“姑娘真是一张巧嘴。”
  柳棠华歪头一笑,“我兄长常说,否极泰来,姐姐也说,日日常新。你这么厉害,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刘九生自出生便漂泊无依,烂泥里讨生活,短短十七年,尝尽世间冷暖。莫说如此娇俏的贵女,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都未必肯多看他一眼。
  他心上蓦地生出一丝柔情,温言道:“多谢姑娘吉言,天色将晚,姑娘早些回吧。”
  柳棠华盯着他手里的野鸡看了会,又看了看他破烂的袖口,抬手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来。
  “方才看你捉鱼我就知道,没有我的诱饵,你也能猎到这只野鸡。这两条鱼,算我买的。”
  刘九生一愣,并没有去接。
  柳棠华看他有些犹豫,一把拉过他的衣袖,将荷包塞进他手里。
  不等他拒绝,柳棠华便跳着跑开,朝着他挥手,“明日我还去猎野鸡,你若是也去,记得找我啊。”
  刘九生盯着柳棠华的背影,看着她背着个小背篓,像个小兔子一蹦一跳,直到她身影消失,才晃过神。
  他垂下头,看着手中的荷包,一枝海棠将开未开,花叶娇柔却又不乏生机。
  他嘴角不觉一笑,将荷包揣进怀里,转身离去。
  ……
  转眼已是四月底。
  这日,屋外起了风,一阵叮叮当当的惊鹊铃响过,樱桃树上一簇簇微红的小果子随风晃动,光影摇曳在石阶上。
  廊下小憩的贺玄度缓缓睁开眼,盯着那些红色的果子,忍不住又想起了柳舜华。
  已是黄昏,柳舜华今日大约是不会来了。
  风中已有几分燥热,吹得贺玄度心烦意乱,忍不住揉着额头,愈发觉得无聊。
  “又不肯好好吃药。”
  娇柔的嗓音带着几分嗔怪,穿过曲折的回廊,飘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