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苏忱立在庭中,神色悲凄,仿佛听不见那一阵又一阵的拍门声。
  他的衣袍随风而飞,翩跹若舞,单薄的,似要乘风归去。
  早些时候,李柔来过苏宅,她懒洋洋地倚靠在贵妃椅上,嗤笑道:“你跟了我,让你做县主婿,我府上那些人都比不得你,你还有何不满意?”
  临走时,她打量着他,笑如冷风:“别恃宠而骄苏大人,我给你时间思虑,但不能太久,我没宋疏遥那么好的耐性。”
  说罢,又像想起什么,补充道:“你若是为了她好,就别再见她了,否则,我定让你抱憾终身。”
  字字句句,都让苏忱不寒而栗,魏主事那张惨白的脸不断闪回到眼前。
  早在贤王当政之后,李柔就邀约过他两次,每次他都以公事在身为由拒绝了,怕宋疏遥忧心,也未曾跟她说过此事,直到初六,魏主事遭人杀害。
  他不惧一死,却从未想过此事会连累与世无争的魏主事,未来还可能连累宋疏遥,六月天,他冷汗俱下,忽然有些想吐。
  就那样站着,直到宋疏遥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虚无,他后退了两步,碰到石凳,忽的坐了下去。
  不知怔忪多久,身后有脚步声,一袭华袍的中年男人领着个护卫从后院过来,到他面前时,轻唤了一声:“忱儿。”
  强忍不适,苏忱起身行礼道:“父亲。”
  苏忱之父苏长史四十来岁,醉生梦死多年,容貌和身形依旧出众,看着苏忱惨白如纸的脸,苏长史叹息一声,感慨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眼见你的婚事就成了,不想竟弄出这么件事,可见你和疏遥那孩子,是有缘无分啊。”
  那端是沉默,根本不愿接苏长史的话茬,他尴尬片刻,又试探道:“不过这做县主婿也未必是件坏事,县主同贤王殿下交情甚笃,其父宣王也正是春风得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忱儿不妨好生考虑一二。”
  见他把事情挑明了,苏忱才抬头看他,眸光里没有震惊,反而平淡如水,沉声道:“父亲与我皆知那舞阳县主作恶多端,我若做了这个县主婿,是为不仁;背弃宋相栽培,与其女退婚,陷疏遥于流言蜚语,是为不义,父亲也读圣贤书,深明大义,知道礼义廉耻,此刻岂能与那县主一起逼迫孩儿?”
  一双澄澈悲伤的眼,看得苏长史心虚,可他依旧倔强的抬着头,与苏忱对视。
  父子俩互相看着,谁也不饶谁,半晌,苏长史无奈道:“儿啊,何谈逼迫,但凡有的选择,我也不会让你这么难受,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希望你好,你和疏遥这门亲事是不错,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圣上一旦龙驭宾天,自然有新人上台,宋相风光不再,甚至因为你们这些恩怨,被牵扯到更深处,你何必在此时迎难而上。”
  苏忱甚至想要冷笑,他克制须臾,才道:“父亲若为我好,就不该私下面见舞阳县主,您可知让我卑躬屈膝,苟且偷生,倒不如一死,一了百了,还落个干净利索!”
  他从未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苏长史气得血气翻涌,一巴掌抬起来,却落到了自个儿的脸上,愤恨道:“想死还不容易,既然你冲昏了头,罔顾孝道,那我今日就先死在你前面,也一起干净,利索!”
  说罢,唰的一声抽出了身边护卫腰间的佩剑,抵在自己脖子上,眼见着就要自刎,苏忱苦笑一声:“父亲又何必吓我。”
  他说着,上前一步,按住刀刃,苏长史平日里晕头转向,可却最疼惜这个儿子,见他摸到剑刃,心底一慌,赶紧松了松。
  那把剑自然而然到了苏忱手中,他目色凄然,凛眉道:“父亲不惧一死,我又何惧一死!”
  话音刚落,苏忱将剑一横,架在颈上,寒光闪闪,对着脖颈就是一划!
  好在身旁的护卫回过神来,先一步攥住苏忱的手腕,猛一用力,捏得苏忱手臂一麻,只听哐当一声,剑落地上。
  但他瓷白的脖颈上依旧留下一条血痕,鲜血缓缓而流,染上衣领。
  白的雪白,红的嫣红,绚丽夺目,还有点好看。
  苏长史双腿一软,吓得魂飞魄散,登时跪到在地,老泪纵横:“逆子,逆子!你竟敢自尽,你竟敢自尽!”
  苏忱也流下泪来,不去止血,先伏地捞起苏长史,一言不发。
  苏长史仰天长啸,痛斥道:“你以为这是在蜀州家中,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这是东都,权贵们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儿啊,你能死,我也能死,可你又置家中人于何地,你母亲去得早,你那些姨娘,也算你半个母亲,还有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族中的叔伯和兄弟姐妹,都该如何,你要全家一起陪葬吗!”
  他缓了缓,宽慰般地轻轻拍了拍苏忱的肩膀:“还有疏遥,父亲知道你喜欢她,可喜欢有什么用,真情抵不了风霜刀剑,你不怕死,难道不怕连累她?若是不顺县主的意思,你以为县主能放过疏遥吗?她是个好孩子,你也是好孩子,要怪就怪这命运不公啊,让咱们遇到了这样的祸事!”
  他半真半假地哭诉,苏忱垂眸,没有对答,只有悄无声息的眼泪,蹙着眉,良久,都不做声。
  第二日,天色依旧阴沉如许,闷得人喘不上气来,宋疏遥昨夜做文章,今早起得晚,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吃着早膳,心想着一会还得去趟苏宅,两人把事情说清楚了,才好有安排。
  没等她吃完,一封退婚书就被送到相府,宋疏遥拆开信封看了看,蹙眉问苏忱的仆从:“他可否让你带了别的话,请转告于我。”
  仆从面露难色,摇头道:“没有别的。”
  “岂有此理。”宋疏遥气到头痛,唰唰两下把那退婚书撕成纸片,心中暗诽:一会见了苏忱,定要将他好生殴打一顿。
  这样想着,坐回桌上,报复般地吃了两块透花糍,又将一碗甘露羹喝了,这才去马厩牵马,骑上红云,一路疾驰若奔。
  风一般到了苏宅,她利落下马,先是礼貌敲门,见他还是不应,改成“哐哐”敲门,喊道:“苏敬之,说好的同舟共济,你不该如此,你忧心那事,我一直在找对策,你可否听我一言。”
  “我知道你怕连累我,可我不怕,你把门打开,我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你听。”
  “苏敬之!苏忱!苏大人……”
  许久,许久,直到阴沉的天,终于落下倾盆大雨,宋疏遥收了声,默然地站在门口。
  她往台阶下走了两步,仰头看天,乱溅的雨珠前赴后继地扑上她的裙角,低头看着街上结成的小溪,她抱着手臂,眉心紧锁。
  前方传来马车的吱呀声,宋疏遥抬眸,见那华贵的车驾是李柔的,马车停在苏宅门口,顿了片刻,有侍女撑着伞过来,行礼道:“清源君,舞阳县主有请,车上叙话。”
  宋疏遥皱了下鼻子,她正想见她。
  义无反顾地走在伞下,同那侍女过去,一挑车帘,见李柔正在车中端坐着。
  宋疏遥看着她,语气依旧恭敬:“见过县主。”
  李柔一抬手,宋疏遥也没客气,轻盈地钻入车中,与她相对而坐。
  “喝酒吗?”李柔递给她一只盛满酒的杯盏,笑意依旧冷若冰霜。
  “多谢县主。”宋疏遥接过,不管有毒没毒,直接一饮而尽。
  “好胆色,”李柔冷笑着夸赞,忽然声音加重,“可惜以前给你敬酒不吃,现在来吃这罚酒。”
  这是宋疏遥第一次与李柔对视,她抬眸探寻李柔的目光,只见那里除了冷没有别的,是高位者的目空一切,她自信把万物都玩弄在股掌之间。
  宋疏遥道:“县主自然该罚我,可为何又牵扯上苏大人。”
  “呵,”李柔笑道,“我想要的人就是想要
  ,与你何干,你也见着了,今日是最后期限,我势必要带他回府去。”
  宋疏遥目光坚定:“自然与我有关,苏大人已同我定亲,既然他不愿,县主为何要强人所难?”
  李柔显然没什么耐心,连那一丝冷淡的笑意也无了,冷冷道:“未行三书六礼,你们二人便不算定亲,我却是上门提过亲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父亲都乐得此事,他有什么不愿?”
  宋疏遥的声音也冷了:“县主轻飘飘一句父母之命,他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攥在县主手上,苏长史岂敢不从?以强权相逼,身家掣肘,这等俯首,不知县主能否受用得心安理得?”
  李柔面目冷然,看着她,发出一声极为轻蔑的嗤笑。
  宋疏遥泰然自若道:“黄天浩荡,不容昏聩之君,县主亦为君,受天下百姓拥护供养,岂能以皇权谋私利,视性命如玩物?”
  “宋疏遥,”李柔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就凭你这番话,我就能禀告贤王殿下,定你个谋逆之罪。”
  “的确如此,此处只有你我,外间也都是县主的人,县主大可以在贤王殿下那里说得更加激烈些,直接判我个诛九族的大罪,我又有什么话可说,”宋疏遥挑眉,黑眸中透着少见的凛冽,“只是谋逆之罪不是说说就行,县主需得有实证,也好将我的死罪落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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