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0章
  来人不是她熟悉的面孔。
  眉眼间却又几分说不出的熟悉,她让侍女给对方斟茶,和蔼浅笑道:“不知贵客要来,老身有失远迎,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青年摆摆手:“老夫人不必如此。”
  他没有自我介绍,苗氏不好猜他身份,只能主动试探:“恕老身上了年纪,这记性愈发不中用,不大记得贵客姓名,只觉得有些面善……不知贵客与先夫是什么关系?”
  青年道:“在下并不认识令君。”
  苗氏这下懵了:“那贵客这是……”
  她暗中给长子使了眼色。
  长子也不太清楚,因为人是大伯和大伯母领过来的,没有明说对方的身份,只是说青年是贵客。所幸,青年也没遮遮掩掩:“在下即墨秋,幼年时候,曾被秋氏抚养。”
  秋氏族谱说不定还能找到他的曾用名。
  苗氏这就懂了。
  哦,原是秋氏的故人。既然是秋氏相关,怎么找上自己了?秋氏早就是大房一家当家做主了,她在秋氏说不上话。即墨秋看她疑惑,温声说道:“今日是来找夫人的。”
  “找老身?”
  即墨秋道:“嗯,请夫人帮个忙。”
  苗氏养尊处优多年,只对秋丞旧部以及大房几个人有点耐心,她又是深宅妇人,靠着先夫留下的情面过日子,她能帮他什么忙?
  她直言:“老身怕是有心无力。”
  被苗氏扫了面子,即墨秋并未恼怒,只是轻声问出一句让苗氏跟她儿子神魂俱颤的话:“事关令郎爵位,老夫人也有心无力吗?”
  母子俩飞速对视一眼。
  爵位?
  苗氏按捺狂跳心脏,迅速冷静下来。
  厉声呵斥道:“休得胡言!”
  爵位在其他国家不说街边大白菜,但也不是多稀罕,但在康国就是稀罕中的稀罕。
  若是她那个丈夫争气点,活得久一些,兴许能跟鲁国公一样给儿子争取一个世子的位置。可偏偏秋丞死得太早了,除了旧部还会照拂他们母子,王庭那边就没什么动静,顶多给秋丞子孙上学教育提供便利,多余就没了。
  跟吴贤,跟谷仁,完全没得比。
  即墨秋但笑不语,静静看着她的反应。
  良久,苗氏强行忽视儿子疯狂的眼神暗示,冷静问道:“不知贵客的主家姓甚?”
  “主家姓沈。”
  这个姓氏让苗氏心脏狠狠一跳。
  敢开口承诺爵位的沈姓之人,除了住在凤雒王宫那位就没有第二人了。她对沈棠说不上恨,早些年是有的,但更多是惧怕,生怕沈棠会清算自己。在人家治下安安稳稳享受十多年荣华富贵,恨意与惧怕逐渐糅杂酝酿成其他更复杂的情绪,算得上爱恨交织。
  她早年跟秋丞吃过苦,太知道乱世常态是什么模样:“说句使者不爱听的话,无事不登三宝殿,沈君为何会突然想起老身一家?”
  不是尖酸刻薄,单纯就是好奇。
  总不会是旧部立功想为先主子女请封?
  若如此,她儿子改口喊对方爹都行,要知道亲爹有爵位都未必能传到亲儿子手中。
  “方才说了,请夫人帮个忙。”
  “愿闻其详。”
  说之前,秋丞长子被支了出去。
  一番开诚布公,苗氏陷入了沉默。
  她的情绪波动并不大。
  栾信会纠结“先主主动自尽”以及“先主被引诱自尽”,前者他无怨无悔,后者他愁肠百结,恩恩怨怨界限分明,但站在苗氏立场,沈幼梨就是杀夫仇人。现在告诉她,她丈夫确实是沈棠授意引诱自尽的,对她而言没任何鸟用,这个认知都持续十多年了。
  苗氏沉默的原因是这个爵位在某种意义来说,还真是先夫旧部给争取过来的,儿子不去拜个义父都说不过去。心动归心动,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秋丞活着的时候也说栾公义性格耿直认死理,钻牛角尖能将他自己逼死。
  他记着秋丞的恩,记着沈棠的情。
  无法伤害任何一个,那只能逼死他自己。
  她坦白:“老身的话没那么重分量。”
  青年从袖中取出一支长条木匣,打开露出里面安静躺着的东西:“有此物,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事必成!还请夫人尽力一试!”
  “这是?”
  “吾主的。”
  第1376章 权力渐欲迷人眼
  苗氏不可置信,连呼吸都开始不连贯。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冒出一头的冷汗,只知心脏跳动声堪比无数野马在狂野狂奔追逐,良久才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苗氏松开紧握凭几扶手的右手,神色古怪:“老身虽为内宅妇人,少时也耐性子读过两本书,晓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苗氏震惊的不是木匣之物居然出自沈棠,而是震惊沈棠肯为解开栾公义心结而做到这一步。倘若让先夫秋丞面临同样处境,他大概是抬袖抹两滴泪,“忍痛”放弃栾信。
  或彻底将人雪藏,或送个空食盒。
  被牺牲、被退让的,不会是那个主君。
  震惊过后便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密密麻麻的战栗几乎要蔓延到她的心脏——因为她窥探到了栾信的价值,他在沈幼梨心中的分量!
  天平两边,一边摆着【秋丞子嗣的爵位】、【主君的退让】、【委婉的求和】,另一边摆着【栾公义】,依旧倾斜得毫无悬念。
  这位主君舍不得跟栾信离心离德,更舍不得君臣之间有任何嫌隙,甚至不想栾信因此背负一点儿自责。越是如此,天平上的筹码被兑现的可能性越大,秋丞的子嗣亦能获得更多的益处。空气安静得诡异,苗氏却觉得世界热闹得过分,祝贺即将到手的富贵。
  即墨秋只道:“总有轻重之分。”
  苗氏道:“老身自当尽力!”
  要是秋丞刚死那会儿,她肯定不肯答应——一个活着的丈夫才是她在乱世活下去的依仗,失了丈夫又没娘家,一介妇孺如何谋生?
  沈棠是谋她性命的凶手!
  不提这些,她跟秋丞还是互相扶持的少年夫妻,彼此有感情基础!哪怕秋丞有诸多妾室,但这个世上哪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没有妾室?妾室的存在不能证明夫妻感情不好。
  妻也好,妾也罢,全是彰显地位的财产。
  好比权贵往多宝阁摆上珍宝。
  但秋丞死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里面,她也逐渐体会到用多宝阁炫耀财产的美好滋味。秋丞有美妾,她有对她温柔小意的貌美伶人。记忆中褪色的旧人如何抵得过新欢?
  她只是看着摆在祠堂的秋丞灵位。
  直到长子找了过来,这才听到母亲用平静口吻感慨:“文彦啊文彦,你可真是好丈夫、好父亲,过身十余年还能庇护孤儿寡母。”
  秋丞兵败,绝大部分身家都输光了。
  之后扶灵回了祖籍下葬,要不是忠心耿耿的旧部随行护送,又有大房一家照拂,秋丞留下来的妻妾子女跟剩下一点家财早被闻到肉味的秃鹫分食干净了。大房一家对孤儿寡母很照顾,但苗氏依旧有种寄人篱下、低人一头的不痛快,只是往日不敢表现明显。
  她以为这辈子只能如此了。
  儿女孝顺却没什么出息,振兴门楣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孙辈身上,也许这辈子都看不到兴盛那天。孰料,转机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长子悄声道:“稳了?”
  “太稳了,除非康国灭国,否则没谁能动摇结果。”苗氏语调带着怪异腔调,似酸似嫉妒,“你父亲估计也想不到,他当年只是一时心软念在两家情份跟厚礼,应了求上门救弟弟的栾女君,换来栾公义二十余载忠心耿耿,还有我儿郡公爵位,当真是……”
  该活的时候活着,该死的时候死。
  这世上再无这样贴心的郎君了。
  长子近乎失态:“郡、郡公?”
  他料到好处会很大,但没想到这么大,天降肉饼差点儿将他砸死:“这、这能成?康国如今也才两位国公啊,一位是谷仁的后人,国主要名声、要安抚谷仁旧部,优待他后人也是情理之中,吴贤更不用说,民间传了多少年的‘棠棣情深’?可儿子哪够?”
  国公从一品,郡公正二品。
  这块烫手山芋能招来多少敌视?
  她笑道:“怕甚?你不够,栾公义够。”
  从筹码也看得出来,沈幼梨对栾信未来封爵最低也是一个郡公。她长子的郡公,几乎等同于从栾公义那边继承过来的。她给先夫上香,拉着长子的手走出祠堂:“此事若能顺利平息,日后多跟你栾叔亲近亲近,要是时机合适,你拜个义父也不是不行……”
  长子窘迫道:“儿子比他才小了几岁。”
  厚着脸皮喊义父是不是不合适?
  苗氏看着四面墙壁隔出来的一方蓝天,只觉得今日的天色比往日更美:“这有什么不合适?昔年四十八岁的轧荦山能认三十二岁的太真为干娘,轧荤山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男人能扎小辫,戴肚兜,一把年纪办洗三礼,人家都喊得出口,你怎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