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9章
  沈棠:“……”
  她似笑非笑,无奈看着苗讷。
  苗讷被她盯了几秒,蓦地反应过来。
  跟着前任戚国国主太久了,天天换着花样给对方拍马屁,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开口就是奉承阿谀。好话谁都想听,但要是被好话吹捧得忘乎所以,狂妄自大,那就是赤裸裸的捧杀了。苗讷正不知如何收场,沈棠倏忽探手捏她的脸:“嘴巴抹了蜜是吧?”
  苗讷声如蚊讷:“也是肺腑之言。”
  眼下确实是局势大好。
  她想要动崔氏太简单了,都不需要重兵压境,只需点一支兵马就能将人三族都埋进地里。什么顾忌,什么忌惮,什么权衡利弊?
  主上需要世家,偌大王庭离了世家便无法安全运转,这时的世家才有谈判的筹码。
  崔氏手中的筹码显然还没达到这个程度。
  筹码不足便意味着可以被宰割。
  崔熊如何能从她口中咬下一块肉?
  这不是天方夜谭???
  沈棠道:“是钱,是税。”
  康国目前正是缺钱的时候。
  沈棠揉摁着发胀的额头,叹气道:“世家门阀也好,军阀豪族也罢,为何能动辄调动诸多兵马?有句俗话说得好,有奶就是娘,养兵马的钱是谁出的,谁就有话语权。”
  私属部曲也就是小打小闹,数百上千规模只能在小范围称王称霸,但要是将舞台放大再放大,对手的兵力规模达到了“万”为单位,这点私属部曲给人塞牙缝都不够的。
  “此前西南地界混乱,各地税目不明,十个能有九个亏,还有一个是连年亏,莫说是收归王庭了,年年跟王庭哭诉天灾人祸,恳请免去上缴的税。你猜这里头多少是,多少是假?”收上来的税大致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上缴给王庭,一部分留下来维持治理。
  存留比例越来越高。
  这里头又有多少没出现在账面上的?
  王庭也不想吃亏,干脆就减了某些支出。
  “士兵吃谁的饭,就给谁卖命。”
  当地方存留比例过高,高到能养兵,士兵吃的当然是地方的饭,跟随将领或是本地高官。高官又多出身本地豪族,稳稳把控这环就能从中牟利。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
  对这部分动刀就是直接砍人家的大动脉。
  尴尬的是西南这边亏空太大,康国现在的财政也不健康。王庭要是降低本地存留比例,也行,本地的亏空账目王庭来平。存留比例高,每年上缴给王庭的比例低一些,各地可以掏钱自负盈亏,王庭短期内的压力会大大减小,也不影响后续对中部用兵计划。
  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沈棠就无法彻底把控西南。
  明面上她是王,背地里有无数土皇帝。
  地方府兵也会与她离心。
  西南疆域太大了,王庭顾不到每个角落,说不定要等到白蚁都掉下来才能发现房梁木柱已经被它们蚕食到摇摇欲坠。沈棠威势鼎盛之时,他们或许不敢做得太明显,但等沈棠年迈或者退位的时候呢?老虎总有打盹的时候。
  从康国这些年的发展就能看出来,只要时间能拉长,治地繁荣是必然的,至少比现在满目疮痍好得多。而康国目前的财政分配,王庭几乎能稳稳当当掐着各地最大命脉。
  这显然跟崔氏背后的利益集团相悖。
  谁也不想等着被投喂,听话就吃饱,不听话就被饿死。身负枷锁起舞,命不由己。
  第1316章 吃谁的饭?(下)
  士兵吃谁的饭,就给谁卖命?
  短短一句话何其简单又何其现实?
  苗讷习惯性想说两句宽慰的话,话到了喉咙又被咽了回去,主上又不是戚国先主,并不需要从旁人阿谀奉承获取精神上的满足。她有些无力:“难道就只能受制于人?”
  哪怕崔熊只是一个被推出来的门面,苗讷也忍不住去迁怒他。世家之流惯会算计利益得失,连崔熊也不能免俗,真叫人厌恶作呕!
  沈棠失笑道:“倒也不是。”
  她白手起家创业,康国从无到有,比眼下棘手的麻烦多得是。当年都没有选择委曲求全,如今又怎会忍气吞声?无法真正掌控的地方,那还能算是她的地盘吗?想在她的地盘上当土皇帝,寄生在她身体里,汲取她的养分充盈自身……有没有问过她的意见?
  她又不是泥巴捏的。
  苗讷精神一振:“主上有破局之法?”
  沈棠道:“这局就没真正困我,何来的破局之说?康国王庭国库确实是……有一些些的拮据,王庭官员规模扩大,给他们的俸禄不能拖欠,此战立功的将士也不能亏待。所以,我的打算是将国库预算用以这部分,民间重建用粮抵扣。康国缺钱不是缺粮。”
  说得通俗些,沈棠现在的资产都是高质量、无法变现的固定资产,无法兑换成可以流通的现钱。论资产,她真不穷,但论现金流又是真没有。充裕的粮食可以安抚民心。
  先以工代赈,王庭这边拨出一小部分钱,剩下酬劳用粮食折算,或许能争取时间。
  即便短期内经济提振不起,但只要发生不了大的饥荒灾难,世家以为的沸腾民怨暂时不会爆发。沈棠:“再不济还能重启河尹时期的白条啊,也能用来缓解现金压力。”
  如今有了康国背书,白条对标粮库内的储粮,只要让庶民相信白条一定可以兑现成粮食,它就能暂时代替银钱流通。不过,这个办法并非第一选择。当年的河尹也就一亩三分地,白条管理倒是简单,作假的成本也高,直至沈棠平调陇舞郡也没爆发一起大规模作假丑闻,现在不一样。她的摊子太大,谁也不能保证哪个犄角旮旯没有伪造高手。
  万一被破解,大量假白条跑来兑现咋办?
  给兑现?
  康国粮库是保不住了,一切都要乱套。
  不给兑现?
  王庭在民间的信誉毁于一旦。
  一旦民间不再信任王庭,康国还能延续多久?推行的钱币如何流通?推行的政策如何执行?严重的,甚至可能让沈棠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因此,她必须慎之又慎,平衡好文武,平衡好王庭地方,时刻压制有苗头的世家地头蛇,过日子精打细算到一毫一厘。
  国主啊,真不是人干的职业。
  牛马都不带这么压榨的。
  内心赛苦瓜,眼泪淌成河,面上仍要保持自信笑意:“困难阵痛期也就这么一阵,咬咬牙就能熬过去。命运总在暗中明码标价,当下若为一时松快而对世家低头,待来日他们从战火中缓过劲,又会变成毒瘤,届时利益纠缠太多,再想动他们就不容易了。”
  西南地区上缴的税比例要跟康国看齐。
  地区存留的比例也卡着最低线。
  苗讷敬佩沈棠果决的同时也替她忧心:“以崔氏为首的西南世家从中作梗的话?”
  总不能都杀了。
  西北的世家在频繁战火中支离破碎,苗氏这样的地头蛇都能算中等,对地方的控制并没有太深,但在西南不同。以崔氏为例,各地官吏都有崔氏、崔氏附属家族、崔氏姻亲、崔氏门生故吏的影子……有名有姓的都有上百人。杀这么多人是不难,难的是第一时间找人顶替上去还不乱套。这还只是崔氏,其他大大小小的家族合在一块儿有多少?
  沈棠哂笑:“有个牛人叫黄巢,他开创了一种崭新的杀人办法,照着族谱去杀!我虽没有这么狂躁……但逼急了,也能天地同寿。”
  “天地同寿?永生不灭?”
  “是同归于尽。”
  苗讷:“……”
  第一次知道这个词还能这么反着用。
  “……他们的贱命哪里值得主上去换?”
  沈棠只是沉重拍拍苗讷肩膀。
  “希敏,报个工伤吧。”
  苗讷这孩子在戚国先主身边承受的精神压力也太大了,原先挺正直寡言的苗子,现在都改不了深入骨髓的口癖。沈棠让她报工伤,苗讷疑惑低头看看自己,她没受伤啊?
  崔熊再度得到沈棠召见已经是一月之后。
  地点在戚国王都。
  王都在昨日开城投降,被拥立成为戚国新主的人是上上任国主的子嗣。走路刚稳当的小女孩儿穿着不太合身的素袍,率领群臣投降。小女孩的生父正是上上任国主的男宠游氏,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生父宛若天塌了的绝望,她更忐忑迷茫。
  看到还没腰高的小儿国主,沈棠有一瞬惊诧,对戚国旧臣有些无语。一个小奶娃哪里能挽大厦将倾?不过是推个替死鬼出来罢了。
  秦礼还跟沈棠说起其中的一段隐秘,听得沈棠无语:“原先是想要这个奶娃娃国主行面缚衔璧之礼,袒身露体,率领百官衰绖舆榇……毕竟只是一个奶孩子,都还没羞耻心,即便受了这等奇耻大辱也不会有人放心上……”
  战败国献降是对战胜国的嘉奖。
  失败者遭受怎样的羞辱都是应该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