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5章
  “面对一块即将颠覆的大陆,谁都想登船逃生。至于打斗波及会让这艘大船伤痕累累,甚至沉船,谁又会在乎?没人会在乎这艘船的命运,不在乎它驶向何方,只在乎自己能否上得了船,是不是掌舵的船长,能否抓住这根稻草!”崔麋的比喻让沈棠心中暗暗一跳,想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什么,还是单纯比喻,“沈姐姐,先登船才有修船的机会。只可惜——”
  “只可惜,修船需要拆东补西。”沈棠截住他的话,补上,“被拆的人不乐意。”
  自然是不乐意的。
  要是拆他们的位置,海水倒灌进来,海浪将他们卷走,最后葬身大海,死无全尸。
  修船的人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这种收税方式对于人口多、田地多的繁荣地区是好事儿,负担反而会轻,王庭每年都能收上足额的税,保证王庭运转。
  但对于山多水多田少地区就是灾难。
  治下庶民只能选择忍,或者背井离乡,去富饶地方谋生。王庭此举牺牲掉国内最弱势的一批人,这批人属于底层中的底层,年迈老弱也没什么力气,只能蜷缩在最贫瘠的地方苟延残喘。他们的死亡对王庭的稳定产生不了丝毫动摇,他们的声音也无人听到。
  沈棠不客气地单刀直入。
  “你父亲,崔家主也不乐意吧?”
  崔麋摇头道:“沈姐姐不必对父亲有那么多偏见。父亲他作为丈夫,母亲的男人,或许不是那么令人满意,但作为族人仰仗的族长,他尽力了。在此基础上,维持几分做人的良心。若非他还有良心,您以为此地三年的税怎么欠下的?自然是有人给填了。”
  梅惊鹤等人看到弊端想挽救。
  却又不敢,也没能力下一剂重药。
  梅惊鹤等人也没把握,这一剂重药下去是能起死回生,药到病除,还是见血封喉!
  谁都赌不起。
  只能一点点剔除病灶。
  崔麋暗示沈棠可以换个地方上任:“这笔账一直烂着没什么,但沈姐姐要接手……后续族老盘账,父亲那边也要能交代啊……”
  沈棠指了指自己。
  “你看我脸上有‘冤大头’三个字?”
  给荀贞还贷款就罢了,好歹荀贞花钱也是花到康国身上,沈棠能看到回头钱,但刚上任就欠崔氏垫付的三年烂账算怎么一回事?崔止是不是觉得她好欺负,是一只肥羊?
  崔麋道:“自然是没有的。”
  他只能明示:“沈姐姐不如换个地方?”
  沈棠扬眉反问:“换哪里?”
  崔麋道:“哪里都比这里好点。”
  沈棠双手环胸,气笑了。
  下一瞬,沈棠这张脸在崔麋面前迅速放大,距离拉近不足两拳距离。这本是一个十分暧昧的距离,崔麋却没丁点儿其他念头。因为有一只冰凉的手正轻轻地扼住他脖颈。
  要害落入旁人手中,崔麋浑身鸡皮疙瘩都炸开了,头皮一阵酸麻,耳畔传来沈棠含笑的打趣:“我有个疑问啊,崔二郎可有被人绑架勒索过?绑匪开出多少让你爹赎?”
  崔麋狂跳的心脏逐渐平静。
  老老实实道:“沈姐姐,你也说我是崔氏二郎,平日出入都有仆从护卫,保护得滴水不漏。有本事绑架我,还跟我父亲勒索赎金的悍匪,恕我直言,怕是还没降世呢。”
  沈棠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以前没有人敢,现在不是有人敢了?
  崔麋:“……”
  没过多久,一封书信出现在崔止书房。
  长子崔熊手中拿着一封信函,明明心急如焚,急促步履踢得衣裳下摆摩擦作响,他仍压抑着没有跑起来。一阵风似得卷到了书房门外:“父亲,父亲,大事不好了——”
  “二麋失踪,儿子收到绑匪——”
  崔止眼神投来,崔熊瞬间噤声。
  “为父都已经知道了。”
  沈中梨前脚拿官凭走马上任,崔麋后脚就收拾包裹,尾随跟上去了,如今就在姓沈的眼皮底下。所幸,崔麋这混小子还知道报个平安,知道给自己写一封家书。崔止从崔熊手中接过那封“绑匪的信”,一目十行扫了个大概,心中了然:“不用管二麋了。”
  崔熊却没有这么心大。
  “但二麋被绑……”
  那位复姓钟离,逃难改名沈中梨的人,虽一路护送母亲平安抵达戚国,但毕竟来历成疑,让二弟跟着这人混迹一块儿,实在叫人担心。那地方还有不少遗留问题,崔熊真担心沈中梨会以为父亲戏耍她,继而恼羞成怒牵连了可怜的二麋。思及此,长吁短叹。
  崔止道:“二麋比你精明。”
  乱世存活,实力固然重要,脑子也重要。
  大熊性子比二麋耿直太多了。
  “再精明也挡不住刀枪棍棒不是?”
  崔止叹气道:“那你打算如何?”
  崔熊主动请缨:“让儿子带一些人过去,将二麋强抢回来!如此才能高枕无忧。”
  崔止反问:“你也被绑了呢?”
  总不能两个儿子都被姓沈的抓住吧?
  崔熊道:“应该不至于。”
  他看得清楚,这事儿说是绑架,更大概率是二麋故意赖在那地方,不愿意待在这里被人催婚。崔熊带人过去也不是真的抢人,只是找个机会将弟弟劝说回来。不管崔熊怎么说,崔止都没有松口,只是命人将崔麋惯用的日常用品和仆从全部打包给邮寄过去。
  沈中梨扣留他儿子就扣吧。
  崔氏垫付的三年烂账记得还就行。
  崔熊:“……”
  崔止这边说不通,他只能去找母亲了。
  这几日,母亲似乎恢复了以往崔氏主母的日常,只是不再处理那堆琐碎杂事,不用安排府上吃穿用度,不用跟各家打理关系,也不用关心那些来哭穷打秋风的旁支妇人。
  修剪花草,舞枪弄棒。
  怎么喜欢怎么来。
  崔熊刚来就听到长枪舞动的呼呼声,还未请安问好,只见院中舞枪女子一个巧劲儿顺着枪身蔓延至枪头,枪尖一点一挑,兵器架上另一杆长枪拔地起飞,笔直刺他而来。
  这杆长枪的速度不算太快。
  崔熊恰好能轻松握住:“母亲?”
  “大熊,跟为娘练练手。”
  记忆之中,崔熊很少能听到母亲有这样中气十足的声音,光听着就能感受每个字蕴含的旺盛生命力和热情。他遵从母命,陪崔徽比划。直到一声崩裂,枪杆断裂,力道过大将他们都震得倒退数步,虎口传来阵阵麻意。
  “怎么断了?”
  崔徽有些可惜地捡起地上断枪。
  崔熊跟着弯腰拾起,一边捡一边说了崔麋去找沈中梨,反被对方绑架的消息。本以为母亲会着急,孰料母亲只是做了跟父亲一样的安排。让人收拾二麋的东西给他送去。
  崔熊道:“母亲就不担心二麋?”
  崔徽当然不担心了。
  崔麋待在沈君身边更安全,只要不作死。
  “但儿子担心二麋吃苦,从小到大,他就没跑这么远。离家这么远,看顾不到。”
  “担心就多给他塞几个人。”
  崔熊不解:“塞人?”
  既然都塞人了,何不直接将人带回来?
  崔徽道:“塞钱也行。”
  是她大意了,不了解情况就将沈君塞去了穷乡僻壤,眼下处处受限制。要是能借着二麋的名头,多给沈君塞一些钱和人……啊不,还是多塞钱吧。有了钱,沈君可以用这笔钱多招一点儿人,但要是给人……以崔至善的性格,里面肯定会安插他的心腹眼线。
  此举不会致命也会给人增添烦恼。
  崔熊:“……”
  崔徽问:“你有多少钱?”
  崔熊:“……”
  作为大宗继承人,地位稳固且已定亲的崔氏长公子,他开始拥有了成年男丁才有的特权。例如不再领零花钱,有了自己的私库,能自由支配经营。崔徽显然知道这事儿。
  她将大儿子的钱都忽悠走了。
  崔止听说这事儿,也没有阻拦。
  淡声道:“由着她吧。”
  心腹幕僚却不解。
  他清楚家长对主母的心意,但更清楚家族排第一,主母才是第二。主母这次回来处处透着诡谲,家长却对这些视而不见,实在是怪异。家长就没想过,主母会危害崔氏?
  主母与家长和离这些年,与西北分社主社祈元良也有交集,这里会没有后者插手?
  还有,那个沈中梨。
  特别是她,摆明了是祈元良耳目。
  就算主母说祈元良已经将此人送给了她,现在是她的人,但不代表沈中梨就不跟祈元良联系了。留着此人,不啻于养虎为患啊……不管是家族层面,还是家主个人感情。
  崔止抬手压下心腹幕僚的话。
  “不用多言。”
  “家长,在您心里,什么最重要?”
  这个幕僚不仅是崔止心腹,他还是崔氏老人,是崔止半个师父,也是深深记得崔氏背井离乡,一路逃亡至此,落地生根不易的见证者。崔止对他信任且敬重,有些心里话也只能跟他诉说:“自然是家族,只要我一日还是崔氏族长,便没有什么能越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