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5章
  众人商议着上一战的得失优劣,崔氏家主则安静垂眸,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待一切结束,一个时辰过去。
  国主又留了崔氏家主用膳。
  语气坚定,不容抗拒。
  众臣也知道崔氏家主与国主早年有过一段婚姻,对此也见怪不怪。这俩当年被人棒打鸳鸯,如今心有不甘也正常。殊不知,二人之间并无他们想象中的温情和欲说还休。
  有的只是一室安静。
  连筷子触动碗壁动静也无。
  “你心里可是怨我?”
  终于还是国主先开了口。
  崔氏家主:“主上不该将克五引回来。”
  他收到的不止是崔徽的下落,还有人对她不利的消息。彼时也没多想是谁做的,实在是想对付他的人太多,哪个仇家都有可能。他急匆匆赶过去,看到回来探亲的崔徽,驱赶也驱赶不了,若是用强恐怕将人得罪更深。
  一回来就被告知跟他交好的人死了。
  那一刻,他就想通了一切。
  “梅惊鹤此举过了。”
  国主道:“惊鹤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作壁上观跟不忠有什么区别?你想置身事外?也得问问孤愿不愿意!崔氏什么都不做,其实什么都做了!你也不要逼孤太狠!”
  崔氏家主不言语。
  国主:“阳奉阴违真不是你出的损招?”
  她想让王庭出面给庶民出借种粮种苗农具,也能杜绝民间逼死人的印子钱,结果推行各种不顺利,国库这边也“恰当”爆出了亏空贪污丑闻,短时间传得沸沸扬扬,遍地开花。消息传到民间,庶民一听王庭没钱,心里打嘀咕——王庭没钱怎么借钱给他们?
  此举对王庭信誉也是一记重创。
  清丈土地也是为了后续推行土改。
  戚国明面上的耕种土地跟粗估数据差了太远,隐田和隐户都被谁吞了,国主心里怎么会不知道?但想要从这些人手中将田和人抠出来,更不容易。朝会一提此事,底下臣子就跟排了值班表一样,隔三差五轮流出来阻挠。
  国主需要有人牵头此事。
  还有比崔氏家主更适合的人选?
  只可惜,他两不沾。
  不要高官厚禄,只肯领一个虚衔。
  想抓他把柄都不容易,只能挑在今天,用一封再正常不过的书信当做发难的楔子。
  她敢这么做也是吃准了崔徽在自己地盘。
  崔氏家主道:“不是。”
  国主再问:“真不是?”
  一向温润亲和的崔氏家主露出了冷笑:“主上应该清楚,这种用烂了的伎俩,根本不需要授意。明面上不对抗,你的要求全部执行,背地里将事做绝做极端,自然而然就能让人名誉扫地。不论他们做了什么,庶民只会以为是你做的。这种手段主上不也很熟练?”
  她当年夺位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如今被人用在自己身上才痛罢了。
  国主问道:“你对孤有怨?”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你授意梅惊鹤用调虎离山之计算计我,害我亲友,还不许我有怨吗?”崔氏家主将筷子放下,作势告辞。
  国主这次没有阻拦。
  她还命人给了崔氏家主赏赐。
  一堆的胭脂水粉。
  沈棠带回消息,余光观察崔徽表情。
  “送一堆的胭脂水粉,这位国主看着气量不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崔徽五官虽不显老,但也有了岁月痕迹,跟崔氏家主站在一起明显差了岁数。崔徽刚回来,国主这位前妻就送胭脂水粉,多多少少有些阴阳怪气滋味。
  崔徽嗑瓜子:“不是给我的。”
  沈棠诧异:“那是给谁?”
  崔徽道:“赏赐谁就是给谁用啊。”
  这些胭脂水粉还是从北地高价购入的,一分钱一分货,效果确实比本地这些好,深受世家人士的喜欢。谁家梳妆台没一套这家的高端脂粉,都没脸出门。崔徽南来北往那些年也有听说,只可惜价格昂贵,她根本用不起。
  沈棠指了指前院:“你前夫用?”
  崔徽翻白眼:“嗯,烦他这点。”
  明明就是二十五六的模样,肌肤跟白瓷一样干净细腻,却在她某次开玩笑说他颜色不如当年初见之后,开始学着世家贵妇那般保养。日常爱好除了搜罗言灵,还多了研究脂粉。崔徽起初还觉得好笑,但当她发现真正在衰老的是自己之后,便对前夫这种行为开始厌恶。
  沈棠明白:“他在凡尔赛。”
  严重加剧了崔徽的容貌年龄焦虑。
  第1140章 损到家了(下)
  “何谓‘凡尔赛’?”
  崔徽猜测可能是北地特有的方言俚语。
  “所谓‘凡尔赛’啊,便是某人用委婉的表达方式,不经意之间展示优越感,但凡眼睛不瞎的人都不会认为你前夫那张脸真的青春不再。”二十五六满是胶原蛋白的脸蛋要是老,这让真正七老八十的人怎么自称年纪?
  这不是凡尔赛,那是什么?
  崔徽默默记下这个词,再默默降下音调,轻声替前夫辩解两句:“……倒不是我替他说话,他可能真的认为自己不够新鲜……只是我明白归明白,但他在我面前屡屡提及这点……啧,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心里怎能不窝火?他的衰老是假的,但我是真的!”
  沈棠:“……”
  你们成年人的感情还挺复杂啊。
  崔徽眉眼含着愁苦之色。
  一看就是有一肚子的故事等着倾吐。
  或许是沈棠天生缺这根筋,她不太理解:“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是与他和离了?”
  如果只是这点,完全可以说开。
  崔徽不知从哪里拎来两壶酒,拿起其中一坛拍开红布酒封,牛饮一口才开了话匣。
  “唉,理由很多。尽管每个都微不足道,但全部凑一起,对那时的我而言就是一条绝路……如今回想,或许是不甘吧。我因为这个男人,从一个江湖草莽女子学着如何当世家主母,自认为做得足够好。即便比不上那些从小就被当做主母培养的世家女子,但也没让他和崔氏丢脸。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依旧公婆不喜,族人不服……是我能力不足以服众吗?”
  崔徽一度陷入自我怀疑,情绪内耗。
  她道:“起初也怀疑是自己问题,但很快就知道跟能力无关,纯粹是出身血统。”
  能力不足可以学习提升。
  血统出身不行,她能怎么办?
  崔氏上下的偏见是她无法改变的。
  “……我那时候想法天真,还以为笑到最后就行。公婆对我意见再多,但架不住他们儿子不跟他们一条心,胳膊肘只向着我这个外人。崔氏这一脉的后代都会流着我的血,他们再嫌弃我,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崔徽如此自我安慰,“直到那位国主……唉,她彼时还是个刚去封地就藩,守着一片寸草不生领地的王姬,府上什么人都缺……她找上了崔氏。崔氏在她身上看到价值。果不其然,一朝平步青云,如今以女子之身登上国主之位……”
  “崔氏上下莫不希望他们家主与这位国主旧情复燃,也希望我能退位让贤。”
  崔徽酒量不错,此刻却有几分醉意,发出不屑嗤笑,“我可真是可怜我这前夫。他当年跟娇妻也是新婚燕尔,感情甚笃,却因为父辈跟王室斗争波及,夫妻二人被迫分离。如今发妻发迹,他长辈又希望他俩能重归于好……合着他们生的不是儿子,是个以色侍人的倌儿?他们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当年好赖也是个正室,如今再让儿子凑上去,儿子也只能当国主一众男宠之一……怎么看怎么亏本。”
  这些成了压垮崔徽最后的稻草。
  崔徽捂着额头,紧闭双眸。
  语调带着慵懒醉意:“呵呵呵,我也怕了这些世家的手段,就怕哪天被迫病逝,成了他家的牌位。崔氏这只鸟笼子,谁爱住谁住。但是,说一句丢死人的话,我起初也是害怕,害怕饿死在外头。别看我嘴上说着世家内宅的日子压抑,但出入都有仆从伺候,一脚迈八脚抬。人上人的日子,受点儿鸟气也是我该的。住惯这样的鸟笼子,飞出去还能活吗?”
  所幸,她最后还是飞了出去。
  住再久的昂贵鸟笼子,翅膀也没退化。
  只是偶尔会想起还在鸟笼子的三只雏鸟,以及雏鸟它们的爹,但让她再回到鸟笼子住着?不行,她无法接受,她宁愿冻死在外头。
  她生来就属于鸟笼外面的世界。
  鸟笼子再金碧辉煌也不是她的归宿。
  沈棠看着不知何时抱膝成一团的崔徽,心中罕见生出几分愧疚。若不是自己,崔徽也不用回到这片地方,更不用跟以前的人重新产生纠葛。沈棠低声道:“对不起……”
  崔徽捂额头动作一顿,歪头看侧颜乖巧的沈国主——沈棠如今这副皮囊没有太多攻击性的秾丽艳色,反倒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温婉。不说话的时候,看着真又可怜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