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7章
  “少白……”
  身侧的即墨秋低头看他:“老师。”
  语气隐约带着点儿可怜和委屈。
  今天出门的时候,即墨昱就三申五令,不管听到他跟别人聊了什么内容,自己都不能开口说话。除非老师允许,才能回答。
  他刚刚就憋着话了。
  上次酬神祭祀的时候,自己没碰见什么先贤英灵啊。他知道,老师这是在撒谎。
  眨巴眨巴眼睛,守口如瓶。
  即墨昱看着位于竹屋下方的地宫入口,轻叹道:“日后啊,你走路要稳稳的。”
  即墨秋点头:“嗯。”
  即墨昱又叮嘱:“饭要好好吃。”
  即墨秋:“嗯。”
  “不能熬夜,不能喝酒,不能赌博,不能鬼混,不能夜不归宿……成婚的事情要等到下一任大祭司接替你的位置。日后若是有了心仪的女子,记得带过来让为师看看。你不必背负公西一族延续使命,所以孩子不要多生,一个就很好,要是没有也行……”
  日后的路,只能让爱徒自己走了。
  通往地宫的这条路很漫长。
  但他还有更多想要叮嘱的话。
  前方领路的老者起初不想破坏即墨昱说遗言的气氛,听到这话忍不住插句嘴:“难怪你们公西一族人口不多,想要家族兴盛就要多睡女人多生孩子,以他的实力,娶十个八个都不算多的。每个女人三年抱俩,五年生仨,要不了多久人口就上去了……”
  说起来,先主也是这个德行。
  嘴里一直说什么“大丈夫霸业未成,何以为家”,结果他一驾崩,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武国就彻底结束了。但凡当时有几个孩子,他们这些老臣也能守着少主退守一地。
  待恢复元气,仍能完成他的未竟之志。
  何至于人心不齐,树倒猢狲散?
  所以说,孩子就该多生。
  即墨昱黑着脸:“当是配种吗?”
  老者道:“这么好的种不配可惜了。”
  他是一点儿不惯着即墨昱。
  即墨昱跟先主双生子,年纪一样,而他年纪比先主还要大几十岁。真要论辈分,即墨昱喊他一声曾祖都是可以的。他还嫌刺激不够,继续叨叨:“说起来,你跟先主双生子,你若有孩子,从血脉上来说也是先主的。咦?说回来,你有子嗣吗?在哪儿?”
  即墨昱问:“作甚?”
  老者道:“将启国送给他。”
  即墨昱忍着额头青筋。
  “启国祖上不就是你旧主后人?”
  “那只是过继的,若真是先主亲子,当年那些老兄弟也不会四分五裂了啊……”老者无所谓地道,“先主驾崩后,膝下无嗣子,有些人就不安分了。当时,一众重臣商议结果是拥立过继的嗣子,却在过继人选产生分歧。彼时武国本就元气大伤,他们又为了不同的嗣子人选明争暗斗,最后拆伙。”
  每个人都选择有利于自己的嗣子。
  意见不统一的结果就是崩盘。
  武国建立得快,塌得也快。
  如今的启国王室宣扬祖上是武国后人,自然是为了借这份香火情获得他的支持。
  正因为有他扶持,启国才会在数次灭国之后又重新建国。启国的野心不小,每次被灭国的契机都是他们想扩张领土,结果邻国也这么想。老者念在启国百年如一日供奉先主,这才勉强施舍几分照拂。若手中能有先主血脉,启国又算个屁?还能借这张王牌搜罗尚存人世的老东西,以及先主势力后人。光复武国不可能了,成为一方巨擘不难。
  届时——
  老者被迫沉寂多年的野心,蠢蠢欲动。
  然而很可惜,即墨昱浇了他冷水。
  面无表情地道:“哦,很可惜,老朽一生孤寡,无妻无子无女,坏了你的算盘。”
  老者恢复壮年的面皮狠狠一抽道:“你们公西一族出来的男人是不是都有什么大病?连女人都不感兴趣,有隐疾吗?”
  方衍几个都要听不下去了。
  结果即墨昱的回答更加炸裂。
  “哦,你怎么知道?我哥告诉你的?”
  老者很想转身一掌拍死他。他现在是相信即墨昱跟先主是双生子了,这混不吝的性格还真是如出一辙,真是什么鬼话都敢说出来:“闭嘴,休要污蔑先主的身后名。”
  即墨昱翻着白眼:“他一个罪人,害死生母,害了族人,他还能有什么身后名?”
  公西一族最大的罪人!
  老者诧异:“害死生母?”
  “就义的五位大祭司,其中之一。”根据公西一族流传多年的规矩,族长和大祭司一般是两个人担任,多是一男一女。大祭司为女,族长便为男,分别负责不同部分。
  他们兄弟从出生便长在蜜罐。
  六岁那年去族中祭坛,神灵降下神谕,选中了哥哥为大祭司备选。族人那边一合计,他们兄弟关系好,干脆让即墨昱当族长候选。哥哥仍嫉妒,嫉妒族长父亲带着即墨昱学习怎么当族长,父子俩关系更亲近。
  大祭司需要学的东西对于生性好动的哥哥是个折磨,再加上神灵选择大祭司上任非常任性,同一时期备选也不止一个。哥哥没被选上,心态崩了,愈发向往外界天地。
  总之,一步错,步步错。
  至于即墨昱为何能成为大祭司?自然是族中辛苦培养的备选都死在那次风波,加之前任大祭司即墨兴要养伤,他莫名中选。
  老者面色讪讪:“先主当时没提。”
  即墨昱神色冷漠:“他不顾阻拦执意要叛出族地,母亲便跟他断绝关系了。”
  老者不爽先主被即墨昱批判。
  忍不住回嘴:“你不也叛了?”
  即墨昱:“是啊,但因为他,我离开族地的时候,连个来阻拦的血亲都没……”
  老者:“……”
  他决定在到达地宫之前不说话。
  即墨昱还想吩咐即墨秋几句遗言,但他左思右想,该说的话早就重复过了无数遍,叹息着不再开口。即墨秋是被神眷顾的人,神会庇护他,他注定不会孤单坎坷的。
  地宫这条路很长,但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即墨昱很久没有走这么长的路了,即使有人搀扶着,仍是喘气不止。他抬头看着地道尽头那扇紧紧闭合的大门,大门足有三丈高,两丈宽,材质似铁非铁、似铜非铜,大门左右两边各有圆环,门上有人影浮雕。
  即墨昱立在门前,抬头看着人影。
  不多时,热泪盈满眼眶,簌簌落下。
  旁人也不去打搅他。
  林四叔看到方衍在抚摸墙壁。
  低声问道:“怎么了?”
  方衍道:“摸着像是树木纹理……”
  他早就发现这条地道的古怪之处了。
  寻常地道墙面皆是砖石,这条地道更像是空心的木头,只是轻轻敲打,发出来的声响却神似玉石。如此奇异的建筑,还是头一次看到。林四叔这边还未开口呢,便听即墨昱抬手抚着巨门,轻声道:“就是树。”
  “什么?”
  即墨昱语出惊人:“这条地道,这个地宫,乃至这座山,其实就是一棵树。”
  方衍诧异:“居然没腐烂?”
  即墨昱这边没回答。
  他只是在老者不耐烦的视线下,扭头问道:“少白,你知道门上这人是谁吗?”
  即墨秋摇摇头:“不知道。”
  门上的人影浮雕是背影,没有正脸。
  即墨昱感慨地道:“她是我母亲。”
  “老师的母亲?”
  即墨昱道:“是啊,我的阿娘。”
  方衍几人却是唏嘘连连。
  照眼前的情形,即墨昱是很难活着走出地宫了,兜兜转转,母子俩阔别百年,在一个地方长眠。如此缘分,叫人悲戚怜悯。
  饶是老者也目露一瞬诧异。
  他还真不知道化身这座山的大祭司,居然是即墨昱和先主的生母,一时也动容。
  只是,这情绪很快就被暴怒取代。
  即墨昱收拾好情绪,冲着大门行了一个很陌生的礼仪:“晚辈即墨昱,求见族中先贤即墨霜,恳请先贤英灵现身一见。”
  话音落下,门上浮雕活了过来。
  缓慢转过身,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庞,她的眉眼满是悲悯,启唇:“何事?”
  即墨昱目光怀念地看着此人。
  嘴上不忘正事:“请先贤降下封印。”
  老者一听“封印”二字就反应过来,虎目怒睁:“不对,怎么会是降下封印?”
  抬手欲抓即墨昱肩膀。
  门上人影浮雕动手比他快。
  瞬间与体内磅礴武气失去联系,双足被脚下土地牢牢吸附,而他探出去的手被即墨秋抓住,竟是动弹不得:“即墨昱——”
  蓦地,他的内心有一瞬心慌。
  即墨昱转向他,拐杖点了点地,巨型人影浮雕目光透着点儿慈爱,老者气笑了。
  “不管你要做什么,你以为这种禁锢能禁锢本侯多久?”老者双眸迸发着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