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他单纯觉得自己投靠沈棠,好比妙龄少妇改嫁给了杀夫仇人。纵使这个“夫”没那么好,寡妇为谋生计改嫁也是天经地义,但对象是仇人,心中总觉得处处不舒坦。
  栾信:“……”
  壮汉嘿嘿一笑:“没啥文化,让先生见笑。不过,先生真就那么欣赏沈棠吗?”
  栾信没回答,他便自顾自补充。
  “应当是蛮欣赏的。”刚才在灵堂,他便注意到沈棠跟栾信聊得挺来。看前者态度,也没有歧视栾信身体残疾的意思。这样的主公不多见,壮汉也由衷替栾信开心。
  栾信避而不谈。
  只是提醒他:“主公帐下武将不多。”
  时机有时候跟实力一样重要。
  若能一举稳住陇舞郡、四宝郡和岷凤郡,沈棠搁在一众七零八碎的势力中间也不算弱。而八等公乘实力不算低也不算多高,若去了别处,出头难度相对较大。沈棠这边空缺多,机遇也多。栾信用诚恳口吻跟他建议:“你不妨认真考虑,再做决定。”
  壮汉不由自主点头:“好。”
  二人分别,栾信一人独行长巷。
  没几步,他脸色煞白地扶着墙面,呕出大口的血,吐了一滩才缓慢直起腰。吐出淤血,面色才好看了点。他拖着那条残腿,一瘸一拐挪回了家。不想惊扰熟睡亲眷,他披着氅衣坐在廊下。不多时,却听身后有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的妻子。
  他问:“扰到你了?”
  妻子坐下:“郎主似有心事?”
  明明出门前还好好的,说是给旧主守灵,送其最后一程,为何回来却失魂落魄,似陷入迷惘之界?栾信没有回答,妻子也不着急,她深知枕边人是沉默寡言的性格。
  半晌,栾信好似才反应过来,轻声道:“主公帐下那些僚属,文士之道挺有意思。”
  妻子误以为栾信是自卑。
  “他们再厉害,吾夫也不弱于人!”
  栾信摇摇头:“非是此意。”
  下一句话吓得妻子险些跳起来。
  栾信睫羽低垂,敛下眼底千万暗涌,道:“她迟早会死于其中一个文士之道!”
  迟早!
  “郎主那些同僚如此危险?那沈君为何还用他们?”饶是同床共枕多年,也被枕边人阴鸷神色吓了一跳,“可要提醒?”
  栾信这回沉默下去再没回答。
  妻子将他拉入屋内,用温热布巾敷那条跛了的腿:“郎主何时能去官署上值?”
  五六息过后,栾信才答:“再过两日。”
  妻子叹气念叨他。
  “郎主今日又用了文士之道?”
  她不知道栾信的文士之道是什么,毕竟她只是普通人,知道太多秘密会成为栾信敌人的突破口,但她知道栾信文士之道后遗症是什么。那就是反应贼慢,那些上年纪的老翁老媪跟他一比都算才思敏捷、身手矫健。
  栾信:“不打紧。”
  妻子却无不担心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顾池连夜至官署找祈善,一块儿翻找出栾信的情报。大晚上扰人清梦,祈善没给他好脸色。二人几乎是抵着头蹲在一块儿,借一盏油灯,一目十行看完栾信面试留下的内容,祈善调笑:“栾公义?难得来一个只祸害自个儿,不祸害主公的主。”
  顾池道:“你不觉得他挺神秘?”
  祈善反问:“何处神秘?”
  顾池:“有点儿像是含章。”
  “像含章?”
  “含章的文士之道弊端是钱,花钱越多,发挥的实力越强;他的文士之道弊端是施展之后反应迟缓,我觉得他在这里含糊不明。迟缓?迟缓多久?时间是不是固定?有无一种可能,文士之道发挥出来的能力越强迟缓时间越长?迟缓的上限又在哪里?”
  祈善困乏地打了个哈欠。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哈欠还没打完,便听顾池推测:“倘若迟缓的时间是一辈子,人不就死了?”
  用主公的话来说,这不就是氪命?
  弊端涉及命,文士之道就弱不了。
  祈善哂笑:“要不了一辈子,以文心文士的体质,不吃不喝七天就可能死了……”
  顾池翻白眼:“你知道?”
  祈善:“当年差点儿这么死的……”
  第655章 两大户曹掾(上)
  顾池知情识趣地没有多问。
  视线重新落回情报,眸色迟疑不定。
  祈善困乏地打哈欠:“倘若栾公义真有二心,处置他还不是易如反掌?这世上又有几人能躲过你的文士之道?管他是什么魑魅魍魉,任何心思在你面前无所遁形。”
  顾池将手中书简重新合上,放归原处:“难得从你嘴里听到只言片语的夸赞。”
  对这番阴阳怪气,祈善懒得理会。
  秋丞遗体在棠院停灵七日。
  第八日启程踏上归乡路。
  沈棠履行诺言,派遣一支精锐护送秋丞一家老小,任命那名八等公乘为临时统领,丝毫不介意他是秋丞旧臣,更不介意对方不曾归顺自己。这日,前来送灵的人不少,多是熟面孔。八等公乘一眼便认出人群中的栾信,心道:【先生看人眼光就是好。】
  沈君虽是少年入仕,但行事周全,一诺千金,想来此前查到的好名声都是真的。
  哪怕是他也忍不住心生好感。
  栾信目送送灵队伍离开,目光沉凝,直至看不到队伍影子。他在原处站了会儿,正欲转身回返官署,却见沈棠就在几步外看着他。栾信拱手行礼:“信见过主公。”
  沈棠将他扶起:“人在外头呢,就不用这么多礼了。我也是来送送文彦公。”
  毕竟做戏也要做全么。
  “……只是看其他人都回去了,就你还在这里,就没有出声打搅你。”沈棠看他行走吃力,便问栾信,“怎么没看到轿夫?”
  栾信回道:“并无轿夫,走来的。”
  沈棠看看他的腿,拧眉:“你走来的?”
  “腿只是跛了,又不是没了。”
  沈棠闻言便知栾信是个倔强且自尊心强烈的人,默默打消召唤摩托送他去官署的念头。搔了搔鼻子,提议:“公义现在要回官署?若是如此,你我同路,可同行。”
  栾信浅声道:“信不良于行,步伐迟缓,恐耽误主公正事,主公不用顾及……”
  沈棠笑得有些调皮:“整日对着那一堆的公务,坐久了怕生痔疮。摸鱼偷懒有利于身心健康。反正官署有元良他们在,我旷工个一天半天的,官署也能照常运转。”
  栾信:“……”
  “多加班也不见钱多,不值当。”
  哪个社畜不会学着摸鱼呢?
  沈棠照顾栾信的走路节奏,慢悠悠晃着。步伐缓慢下来,她才能仔细注意这座几经战火的城池。这会儿时辰还早,路上人少,偶尔见到几个还都是倚靠残破木门,向路人揽客的男女。沈棠目光落在一处,栾信也跟着看过去,是个年纪不大、衣衫单薄的倌儿冲路人招手,二人简单交谈了两句,那倌儿亲昵挽着路人手臂走入狭窄暗巷。
  沈棠叹气惋惜:“这种风气不好。”
  又道:“晏城这老兔崽子罪孽深重。”
  风月声色是孝城经济一大支柱,特别是四年前那场战争打响之前。经过几次战火洗礼,那些以此为生的男男女女四散各方。
  没有维持生计的手艺,名下也没有能耕作的土地,但人还要吃饱肚子。很多人不得不重操旧业,并且越陷越深,直至死亡。
  栾信问她:“主公欲意何为?”
  沈棠不假思索:“自然是让他们回归正常生活,没谋生技能的教他们手艺,能吃苦的让他们耕田劳作。用双手吃饭总好过用身体谋生。他们年轻时候还有颜色、有体力,会有人愿意出钱买一晌贪欢,但人至中年呢?年老色衰,身体病弱,如何谋生呢?”
  她叹气着收回视线。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想来,以色侍人、以色谋生也不是他们的本心。”
  栾信看着沈棠似欲言又止。
  沈棠问他:“此前听公义祖上出身显赫,你也算是世家子,莫非是介意这些人?”
  栾信始终落后沈棠一步:“不敢高攀朱门大户,也非是介意,只是意外而已。”
  意外什么?
  意外沈棠有功夫替这些人考量。
  这种暴利的灰色产业,虽有律法明文规范,但大多情况下是野蛮疯涨的野草,愈是放任愈是来钱。最终受益的还是上游,也就是沈棠,要知道这些风月场所缴纳的税种一向是最多又最重的,连暗娼私窠也别想逃。
  他们多赚钱,官署才能多收钱不是?
  沈棠虽听出话中深意却没有多解释。
  她一向喜欢用行动证明自己,光画大饼可不行。这时,栾信受伤那条腿踩进污水洼,溅起的水花沾到沈棠衣摆。沈棠顺势转移了话题:“有个问题很冒昧,不知公义是否介意,你这腿是生来如此还是后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