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鼻尖还能嗅到夹杂着浓郁血腥与汗液混合后的咸腥,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会传来火辣辣的剧痛。他艰难转动眼珠,隐约看到族地上方升起一面散发着浅绿的光幕。
  光幕之上,似有蟒蛇游动。
  再远处,灯火点点,脚步嘈杂。
  隐约能听到族人慌乱的惊叫。
  再接着——
  他耳朵贴着的脊背嗡嗡震动了几下,舅舅的声音似乎愈发遥远了:【阿年!】
  哦,原来是舅舅。
  他张口想应对方一声。
  公西仇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听到舅舅的声音了,但一张口,涌出的却不是他欢快欣喜的回应,而是一股股粘稠到能将他唇瓣粘合起来的浓血,发不出一点声响。
  【不行,阿年这样撑不下去。】似乎是某个抬手扶着他的族人在说话,声音急促又焦躁,还骂骂咧咧道,【简直不是人,阿年还这么小,能下得了这个毒手……】
  若非族中至宝在公西仇身体中蕴养着,这掏心碎骨的伤势,早一命呜呼了。
  但现在也不容乐观。
  阿年的年纪还太小了。
  哪怕是至宝也只能保他一时半会儿。
  紧跟着,舅舅骂道:【狗东西来灭族,哪管年纪大还年纪小,让老子知道是哪个出卖咱,祖宗十八代的骨灰都给他扬了!你们先护族人撤退,我带阿年去祭坛。】
  【可是祭坛……】
  头顶光幕摇摇欲坠,潜入族地大肆杀戮的敌人也追在屁股后头,此时折返去祭坛,怕有去无回。但舅舅不考虑这些,声含哽咽:【老子的姐才死,阿年再死……】
  之后的声音听得不清楚。
  胸口有什么粘稠液体不断外流,止也止不住。公西仇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仿佛流逝的不是液体,而是生机。一阵颠簸之后,便听到舅舅冲着谁大喝:【滚开!】
  当他身体被仰面朝天,放在祭坛之上,公西仇用尽最后力气睁开一条缝儿,一颗沾满血的脑袋咕噜咕噜滚来贴着他的脸。头颅额角那颗小小的黑痣,像极了舅舅。
  他转动眼珠子。
  看着如山岚一般散去的光幕,其上游动的蟒蛇带着浓烈不甘咽下了气,化作碎星,风流云散。这时,身边有人踉跄着将那颗滚圆脑袋一脚踢远,厌恶地啐了一口。
  【临死还找晦气!】
  【刚才他好像背着个孩子?】
  一人说道:【就刚才那个自爆情形,别说一个,十个孩子也碎尸万段了……】
  【全在这里了?】
  【……公西族……两百六十五口。】
  公西仇的意识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周遭没有一丝丝声音,没有一点点光芒,身体不断向着最黑暗处下沉。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奇异的力量托着他朝着相反方向推去。
  最后,光芒驱散全部黑暗。
  刺得他睁不开眼。
  待他稍稍适应一点,再睁开眼,隐约看到年轻朝气许多的同母异父兄长,坐在自己身侧,双目紧闭,面色微白,额头汗液不住淌下。最重要的是——对方身披一袭酬神时的大祭司华服。
  啊这,老祭司不会气得跳脚吗?
  公西仇刚想到被老祭司木杖打屁股的疼,就注意到此人膝头横着一杆奇特木杖。
  他肯定——
  老祭司若知道有愣头青偷穿这衣裳,唔,他肯定要气得白胡须乱飞……
  第478章 杀兄弑父,血债血偿(下)
  尽管意外会在这一夜看到这位不讨喜的兄长,但看这情形,应该是对方救了自己。公西仇试图张口,但这么简单的动作,他急得都想冒汗了,唇瓣还是动不了分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似乎很漫长,又似乎很短。
  闭目盘腿端坐的兄长呼出一口浊气,松开祝祷手势,眉眼充斥着肉眼可见的倦怠,仿佛被什么抽空了精气神。他起身的瞬间,披在周身的酬神祭司华服消融散去。
  露出一身沾满鲜血划痕的儒衫。
  抬手试探公西仇颈间动脉。
  当他触及鲜活柔软的年轻肌肤,充满生命气息的强劲跳动一下下从指腹下传来,一扫方才的疲倦,似哭非哭,双手抱着公西仇脑袋埋向怀中,哽咽:【阿年啊……】
  公西仇能嗅到对方怀中的血腥和汗液,以及滴落脸颊,滑入嘴角的咸腥液体。
  他脑子有些混沌。
  原来,兄长这么爱自己。那怎么此前看自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紧跟着身体悬空。
  彼时的他身形还未长成,成年的兄长可以轻松将他抱起,远处有敌人响声。
  整个族地都是敌人的身影。
  兄长带着昏昏沉沉,侥幸捡回一条命又大失血的他到处躲避,仗着对族地的熟悉,加之有些手段,倒是幸运没有暴露。直到途经一片广场,这地方是族人重要日子举行篝火大会的场地,哪家婚丧嫁娶基本安排在这里。此时却被鲜血彻底浸染,尸体乱堆。
  场地上架着几口陶瓮。
  陶瓮之下烧着通红炭火。
  陶瓮之内汤水沸腾。
  啼哭、惨叫、呻吟、哀求。
  本该是萦绕欢声笑语的地方,此时却血腥得仿佛森罗地狱降世,公西仇看着这一幕,双目剧痛,脑袋更是要炸了一般涨裂。可惜,他喊不出来,喊不出哪怕一个音节。
  所有痛苦化作发狂困兽,在他脑中横冲直撞、撕咬咆哮,找不到宣泄口。
  为什么!
  为什么他动不了!
  为什么他不能杀出去!
  为什么还要让他看到这些!
  “我、要、宰、了、你!”
  “啊啊啊啊——”
  现实仅过去瞬息功夫,公西仇却觉得熬了十几年之久。从灭族之夜萌芽的仇恨种子并未因为他失去记忆而消散无踪,而是在他也不知道的角落咀嚼着无法排解的恨意,吸收着仇恨长成参天大树。这股力量瞬间冲破施加在他身上的束缚,双目一片猩红。
  恨意终于在这声发泄中得到宣泄。
  唐郭看着公西仇身上骤然爆发的气势,哪怕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依旧能感觉到让他肌肤微疼的灼烧感。武铠由实质化变为粘稠状火焰,颗颗血珠从肌肤下渗透而出。
  他……
  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不行!
  必须尽快杀了此子!
  可不待唐郭动手,从山下率先赶来的援兵,其中一人离得稍微近些,口中突兀发出凄厉惨叫。他扭头看过去,却见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多年的心腹顷刻化为人皮枯骨。
  那张人皮苍老得失去光泽。
  这——
  唐郭蓦地想到什么,猛地爆退,喝令其他人也远一些,保持距离。公西仇此刻是用公西族秘法,跟他拼命啊!这种手段,当年在公西族其他武者族人身上见识过。
  这秘法说棘手也棘手。
  说好对付也好对付。
  因为一旦真正发动便失去灵便的行动能力,待目标寿命燃尽,唐郭不用动手,人也会死。果不其然,以公西仇为中心,植被生灵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抽走生机。
  “再退!”
  唐郭再次下令。
  咻!一支木箭不知从何处冒出,在空中划下流光,直直没入公西仇胸口。
  外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公西仇却清晰感觉到体内强行催动燃烧的武气被瞬间凝固,彻骨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原先猩红的眸恢复清明不说,还受了点小反噬。
  “谁干的?”
  捂着胸口想问候人祖宗。
  “公西奉恩,你就是这么挥霍你这条命吗?”半空之中,浮现一道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人影。彘王最信任的心腹!此时身披纹饰华丽到诡异的祭司宽袍,手持木杖。
  木杖半身被形如蟒蛇的藤蔓纠缠。
  只是——
  这人的脸色,跟藤蔓一般绿。
  而唐郭的脸色跟臭水沟泥巴一样黑,他认得这身装束,当年在一个身形佝偻、头发灰白的公西族人身上看过。也正是这个老不死的东西,给他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公西仇捂着胸口气得要厥过去。
  他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一时不知该感动当年兄长救命之恩,还是恼怒他打断自己,还喊自己“奉恩”这个恶心吧啦又耻辱的称谓。公西仇深呼吸,指着唐郭开口。
  “阿兄,你要还姓公西,还是公西族人,今日便与我联手拧这老东西的头!”
  只要对方肯答应。
  自己便有把握。
  大祭司的能力与世人所知文心武胆不同,后者都是汲取天地之气化为己用,而前者却是源于对族中供奉神灵的信仰。大祭司便是神灵中意的代言人,实力一向不俗。
  尽管不知兄长作为大祭司为何不在族地,让老祭司一把年纪还含泪上岗,但他是大祭司就行。他们兄弟俩联手,绝对能将唐郭在内的一众人剥皮拆骨,不留活口!
  谁知,兄长只是抬手布下困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