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褚曜静默看着那柄匕首。
  匕首模样他很熟悉。
  这是他少时赠予发小的加冠礼。
  吕绝和徐诠两个看得神经越发紧绷,特别是褚曜抬手握上匕首的时候,主将却少见地松了口气。只是,褚曜下一个动作出乎众人意料。他,居然将匕首推了回去。
  漠声道:“当年之事,曜不想再提。不管如何,你阿父有句话说得很对——若无褚府多年精心栽培,绝无‘褚曜’这人。那枚二等上中文心,我当年便打定主意,告诉自己,只当是偿还多年的恩情。撇除这桩恩怨,我与你们两不相欠,你的手臂我也不稀罕。”
  褚曜难道不恨吗?
  他当然是恨的。
  从还未加冠那年开始,十数载都在恨意中度过,火焰灼心。他现在能说得这般轻巧,只是因为他现在重新获得一切,所以可以风轻云淡地和过去种种恩怨和解。
  他恩怨分明,不会因为后来的事情否认恩师多年的好。不管是恩师还是虞侍中,都算不上纯粹好人,但也不是纯粹恶人,不过是受王权压迫不得不从的世俗庸人。
  这世间,诸如褚曜一般遭遇的人,他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我交情,到此为止。”
  褚曜极其平淡地说出这话。
  主将手中匕首险些没有握住,半晌唇瓣翕动:“……啊,如此,也好、也好……你一贯是个恢廓大度的,闳识孤怀、胸襟磊落……倘若阿父知你尚在,或能瞑目……”
  褚曜只是微微蹙眉,并无波澜。
  虞主簿在一旁叹了声:“但是……”
  没下文了。
  褚曜道:“请说。”
  虞主簿将话咽回去,欲言又止。
  褚曜靠着效忠郑乔才能恢复文心,而郑乔作死作到这个份上,国境屏障岌岌可危,十乌那边的野心已经膨胀到随时可能挥师南下的程度。郑乔内有民乱,外有豺狼觊觎,其势力有累卵之危。自取灭亡,不过是迟早的。而郑乔一死,褚曜也会死……
  当年骄傲入骨的文士真会这么做?
  这么做真的值得?
  只是,虞主簿不好问出口。
  主将愣了一瞬,也后知后觉察觉这点。
  眸光陡然锐利。
  脱口而出:“……无晦,你随了郑乔?”
  褚曜:“……”
  吃瓜的吕绝:“???”
  吃瓜的徐诠:“???”
  啊,不是——
  这话又从何说起?
  他们家褚先生何时随了郑乔了?
  徐诠气得辫子都要竖起来,骂道:“你这人瞎说什么呢?别给人瞎落户籍啊!”
  主将视线落向徐诠,尽管他没有开口,但那一瞬的威势却压得徐诠极不舒服。他下意识避其锋芒,回过神后,愈发恼羞。
  强调:“褚先生乃是吾主帐下功曹!”
  跟郑乔八竿子打不着。
  “你主?”
  褚曜稍微一想就知道发小误会了什么,道:“吾主,陇舞郡守沈幼梨。”
  主将:“……你主公?”
  褚曜道:“是,吾主。”
  主将又是一段长长的省略号。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拿捏住了。
  褚曜看出发小的纠结,道:“各为其主,各司其职,你无需因为我这层关系而为难。我说了,你我交情,到此为止。我此行是奉主公之命,来视察了解永固关,也好安排后续辎重补给。你虽是永固关守将,但吾主才是陇舞郡守,军需调度职权——”
  褚曜抬眼看着发小,眸子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说话也是直来直去——按照发小以前的尿性,说得委婉了,这厮多半就顺水推舟,直接装傻充愣装不懂。他看到虞主簿的书信,认出了对方笔迹,本想杀过来讨债,但发现发小也在,就临时改了主意。
  债,什么时候都可以慢慢讨。
  兵权,他要拿到手。
  不待虞主簿开口,主将先开口了。
  他果断拒绝。
  语气坚决没有商量余地。
  “不行!”
  褚曜语气添了几分危险:“不行?”
  主将气势一改,收起褚曜发小的一面,而是以永固关主将的身份与褚曜对话,他在营帐主位落座,果决道:“对,就是不行!”
  又问——
  “你的主公,他有这个能耐吗?”
  第404章 故国故人(下)【二合一】
  “军心也不是两千石粮草就能收买的,这个道理,我想无晦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主将倏忽哂笑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往事,“无晦,我信你眼光,但不可能因此信你看中的人。你不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吗?你信任你的主公,我信任你,但不意味着我会信任你所信任的主公。这就好比,沈郡守虽是陇舞郡郡守,但管不到永固关。”
  沈棠作为郡守的确是政权两手抓。
  但不囊括永固关,永固关的兵马跟陇舞郡可没多大关系,要兵权可以,但要兵没有。哪怕出使使者是褚曜,他此生最亏欠的发小也一样。公私岂能混淆?
  即便让出兵权,沈棠也调动不了。
  永固关只剩下两万多驻兵,其中七成是他的私属部曲,剩下三成才是陇舞郡的。沈棠即便拿到兵权,理论上能指挥的也只有这三成,而且还大概率指挥不动。因为这三成兵力是前任郡守留下的,目前也只认率领他们无数次击退十乌侵犯的主将。
  主将并未说得太清楚。
  但这跟摊开来讲也没什么差别了。
  看在褚曜的份上,他可以不管那位沈君折腾,只要不背后捅永固关刀子,他安安稳稳守关,对方安安稳稳当他的郡守,双方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但若僭越……
  主将大不了带兵马换个主场作战。
  例如劫掠十乌,以战养战。
  对他来说,能干十乌就行。
  至于在哪里打仗,无所谓。
  坚守永固关也只是因为欠了前任郡守的恩情,这才十余年如一日驻扎在此。
  褚曜声音漠然,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吾主,自然有这个能耐。”
  主将微怔,问道:“凭什么?”
  又问:“凭他手中可能有国玺?”
  此言一出,徐诠瞳孔震颤。
  虞主簿先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
  褚曜神情却是波澜不惊。
  主将:“是我大意,不该误解你是随郑乔才恢复文心。你的脾性跟当年没什么变化,但这也是你最大的破绽。其实,哪怕你口头认下是郑乔,我也会信。”
  他起初受虞主簿误导,下意识误会是郑乔,但冷静下来又觉得不对劲,褚曜的牛脾气他是从幼年看到青年的。
  这人倔强起来,外人拿他没辙。
  例如当年文心被换这么大的事情,除了少数几个亲历者,其余人根本不知道。
  包括主将在内。
  直到父亲临终交代遗言,他才知发生过这么桩事情——当然,褚曜能瞒得天衣无缝,也跟主将粗心有关。他曾好奇发小为何不爱佩戴文心花押了,后者只是漠然道了句【怕你见了自卑】,主将被气得火冒三丈,紧跟着遣调边境,没精力多想。
  之后回想,处处破绽。
  褚曜道:“因为没有必要。”
  他的主公有多好,何须遮遮掩掩?
  认下郑乔?
  他怕自己大晚上做噩梦。
  主将却蹙了眉头:“如果你觉得区区国玺便能有什么作为,未免将它看得太高了。国玺,从来不能证明什么。”若一块国玺就能守关,当年的褚国也不至于灭亡。
  哪个国家没有一块国玺呢?
  这玩意儿在弱者手中便是原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阎王的邀帖,十乌知道只会更激动;搁在强者手中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他以为褚曜不会迷信它。
  如果沈棠想要夺兵权的底气只是一块国玺的话,主将只能说很遗憾。
  他甚至可能先对沈棠动兵。
  理由也简单——
  主将不知褚曜怎么谋算,但一块国玺跑到永固关,关外便是十乌的地盘,他们觊觎国玺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但凡走漏一点儿消息,十乌还不连夜集结数十万兵马压境?用最多的兵力、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在郑乔之流反应过来前夺走这块国玺。
  而主将为避免十乌发疯搞事情,也为杜绝国玺落入十乌造成的后患,只能先下手为强,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之中。
  主将按捺情绪,试图跟曾经的发小和平沟通:“你们跑哪里都行,就是不该来陇舞郡。这块国玺究竟是守关意义更大,还是给十乌送去大礼可能性更大……”
  “谁能担负得起后果?”
  “是你吗?还是你的主公沈君?”
  “还是陇舞郡庶民?”
  面对主将平静中带着些许杀意的质问,褚曜只是道:“只要主公在,国境屏障就不会出事。国境屏障不出问题,永固关有两三万驻兵就能安然无忧。主公倒是想待在日渐丰饶的河尹以图后谋,奈何真正的国主郑乔失职,她只能代行天子之职,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