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父皇赐下的御车过于高大,内侍疏忽,而他腿伤在身,一个不留神脚滑,狼狈跌倒,周围响起几声硬憋在喉咙的笑。
  两旁的千牛卫漫不经心,口中说着“殿下小心”,双脚钉在原地动也不动。
  胆小的宫人僵在原地,大脑飞速判断是立刻上前搀扶没有前途的敏王得罪翼王,还是冷眼旁观等旁人出手保平安。
  内侍口中喃喃“殿下恕罪,奴婢该死”,双手却比敏王还绵软,扶了几次都未能将他扶起。
  敏王面色苍白,咬紧牙关,无措之时就被两只充满力量的手掌搀起,那人明明离得最远,却走的最快,神情从容不失严肃。
  君臣初见,敏王魏昭记住了这个年轻人,他叫陆宜洲。
  ……
  其夜,星隐多云,不甚分明。
  整座洛京沉睡入梦,只有西市巷陌深处臭名昭著的黑市,牛鬼蛇神攒动。
  这里有最严格的交易规矩,只要你谨慎遵守并愿支付足够的赏金,就有无数能人异士甘为你鞍前马后。
  拥挤的街市,人们窃窃私语,除了几声突兀的咳嗽,没有人大声喧哗,如若出现特别大的声音,那一定不是好事,多半是某个坏了规矩的家伙在受罚。是以黑市也被称为哑市。
  眼下就有一个刚刚受罚完毕的,掉了一半脑袋,被疤脸仆从拾掇拾掇扔进独轮车,草席一盖,不知要运往何处处理去。
  两名阴郁的黑衣卑然人迈入此地,看也不看左右招揽生意的,一径来到哑市要价最高的独眼老头店铺。
  他们用生硬的大瑭官话低声道出目的,矮个的卑然人也不废话,直接从剑匣掏出一袋金叶子,纯的,足的,黄金。
  高个卑然人小声道:“下个月有十匹卑然马抵京,还望独公幸希笑纳,费心打点,予我们几分方便。”
  正常情况下,大瑭并无马匹限养令,意味着交易自由,唯独卑然马例外,不仅明文规定限养还有严格的管控,每一匹都得去官府报备登记在册,哪怕死了也要把尸体运到官府验明正身。
  违令豢养、偷盗、买卖轻则砍头,重则诛满门。
  十匹,不啻谋逆大罪。
  独眼老头垫了垫黄金重量,丢进身后的箱子没有说话。
  矮个卑然人压低声音:“独公若能出手相助,事成之后赏金再翻三倍。”
  这是豪客。
  不计代价的亡命豪客。
  独公沉默了一会,捋须点了点头,身子始终没动过。
  高个卑然人做长揖连拜两次,奉上联络密函,这才与矮个同伴后退两步,跨出狭窄的铺面,消失于夜色。
  两个人的出现,两个人的消失,在哑市掀不起任何波浪。
  独公的铺子也重归宁静,连油灯也舍不得点,唯一的光源是门口那盏模糊的八角灯。
  独公问:“阁下还有何指教呢?”
  背后的竹帘就被无声掀起,走出一人,覆面具,浑身包裹在黑色斗篷中,依稀可辨身形修长,握刀的右手如美玉似修竹。
  高、瘦、白,特质极明显,人群中一眼分辨。独公不觉得对方会给自己活命的机会。
  除非,他有对方想要的。
  年轻人:“密函。”
  独公丢给他。
  “我要买自己的命,多少?”
  “这批货是凛王的。”年轻人是陈述而不是疑问。
  独公眼皮一掀,“阁下既然知道,何必蹚浑水,果真不怕吗?”
  梁元序低笑,冰凉刀刃拍拍独公的肩,刃过之处溢出血花,旋即手腕一翻,提刀横看锋利的寒芒,“你帮凛王做了这么多事都不怕,我又何惧?倒是你那个躲在梅花坊的儿子,怕得很。”
  每一个字都是一道惊雷,醍醐灌顶,独公错愕的表情在梁元序漆黑的眸中四分五裂。
  “你是何人?”独公声颤。
  梁元序抿唇不语。
  独公:“……”
  “你在找这个吗?”梁元序伸出负在身后的左手,缓缓打开,露出一支诡异又歹毒的小暗器。
  独公瘫坐,“你要什么?”
  “这趟交易,我陪你。”
  梁元序含笑,冰冷的像一捧雪。
  ……
  冬月的洛京渐冷渐冰,蛰伏的宵小鬼祟从四面八方冒头,都想在这里分一杯羹。
  年关前,军机营添置的五十匹战马即将入京。
  给事中一一核对,不停抄写存录,再层层上报,最后还得送至陆宜洲——陆佥事面前核准,此乃军机营最基本的政务。
  小陆大人年后才及冠,这里却再也无人起轻视之心。
  小郎君不止会念书,打人也很疼。
  他这个位置原本是由文官权领,遇到战事兵祸才会重新交由武官。简而言之,唯有能文能武的人才方能胜任。皇帝一眼就相中陆宜洲,直接跳过千牛卫服役这一环节,把人放进了军机营。
  身为指挥佥事,陆宜洲有核准政务之责,五十匹战马不是小数目。
  他扫一眼公文,提议的依旧是凛王,不同的是,这回皇帝批复了。
  天下战马皆出卑然。
  卑然马完美融合了速度、力量、聪颖,健硕,上了战场人马合一。
  正因如此,管制形同军器。
  好在再复杂的管制也影响不了老百姓。
  老百姓买不起战马,更不用提养了,吃苦耐劳的大瑭马反而是最受欢迎的。
  卑然马在大瑭,仅是军队所需,以及少数顶级富贵人家身份的象征。
  那么,想要通过黑市交易十匹的卑然马商,用膝盖都能猜到不是啥好东西。
  可惜黑市不会有人问因由,只问金银。
  谁也想不到,就在今夜,一名来路不明的年轻人,动机神秘,畅通无阻,把手伸进独公的铺子。
  难道年轻人不知道独公背后的东家是谁么?
  ……
  在虞兰芝从圆丘回城的前三日,虞相,如今得改称虞老太爷,病倒了。
  虞府上下经过短暂的慌乱迅速稳住,虞侍郎告假侍疾,虞大老爷尚在外地,收到消息至少也得五天后。
  虞二夫人心里发慌,面上却不敢显露,此刻与妯娌虞大夫人坐在元静斋的明间。
  她们是儿媳,男女有别,不到特殊时候也不好进去探望公爹,只得先在此处坐下,静候虞老夫人出来,那时她老人家必定已是神思倦怠,她们也好上前服侍。
  “弟妹可知发生了什么?”虞大夫人回了趟娘家府中就变成这副光景,人有点儿懵,如今局面稍定,连忙询问虞二夫人。
  “我也没个头绪,上午公爹还精神抖擞,招待回京述职的姚刺史,晚上就急火攻心抱恙。”其实虞二夫人知道一点点头绪,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
  虞侍郎也交代过,万不可在大嫂跟前浑说,涉及家族安危的大事,除了自己的夫人,他不相信任何内宅妇人。
  虞大夫人唉声叹气,今年芝娘和琼娘先后定亲,多圆满啊,两桩喜事过后,怎么也想不到公爹会致仕,现在冷不丁病倒,难言的担忧油然而生。
  她的琼娘才刚定亲啊,万一有个不好,一耽搁就是三年,三年后谁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这一晚,虞府无人安眠。有人担忧亲人,有人担忧前途,但更多的是两者一齐担忧。
  倾
  巢之下,安有完卵。
  老太爷的身子骨决定了虞府未来,往小了说,孙辈的亲事肯定多舛;往大了则大老爷和二老爷回乡丁忧。
  丁忧完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没有人能保证。
  但可以肯定,吏部侍郎这个位置一旦腾出,就再别想拿回来。
  只要想一想这个可能,女眷们止不住打颤。
  十五这日,虞兰芝回府的路上已听说近来发生的事,更完衣前脚迈进元静斋,后脚御医就宣布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老太爷挺过来了。慢慢温养着,以后切勿劳累。”
  虞兰芝从惊恐中缓缓舒出一口气。
  众女眷双手合十,感谢诸神,有一个算一个。
  愁云惨淡的虞府顷刻间云开雾散。
  虞兰琼红着眼,肿得像两颗桃子,见到虞兰芝,连拌嘴的力气也无,只丧眉搭眼挽着虞大夫人。
  虞兰芝也忙去搀扶自己的阿娘。
  虞二夫人抬眼看看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没事了,没事了。”
  仆婢簇拥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的虞老夫人迈出寝卧,大夫人和二夫人忙上前一左一右搀扶。
  虞兰芝和虞兰琼落后一步,紧随。
  虞府大管事腰身微弯,拉着胡御医的手道不尽感激,顺便把银票塞进了御医手中。
  胡御医推辞不肯受。
  大管事温声道:“府中老爷们侍疾的侍疾,在外的在外,只有我这张老脸尚有几分薄面,拿出来招待您,本已愧疚难安,若您再连这点心意都不肯接受,那您的多番见惠,我等何以克当。”
  胡御医只好受之。
  一般官员有恙所请御医其实就是正七品的医史,隶属于太医院,也算是御医,而胡御医却是正五品院使,平时伺候的贵人主要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