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胤禛、胤祥、胤禵垂首,姿态恭谨,却无一人立刻应声,倒是跪在稍前方的胤祉忽然开口:“皇阿玛。适才朝会之上,胤褆、胤禩之罪状,条分缕析,已然明晰。无论八弟是有心招揽还是无意引荐,张明德由他带入宗室圈子,最终酿成大祸,确是不争的事实。”
  顿了顿,胤祉微微侧身,“九弟、十弟,皇阿玛因大哥、八弟之事,圣心已是忧劳伤怀。你们此刻……实不该再火上浇油,徒惹皇阿玛烦忧。朝堂之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岂有‘小人’置喙之地?还当慎言,莫因一时口快,再生出无谓的枝节。”
  胤禟、胤忍不住与他吵起来:“许三哥替废太子求情诉苦,就不许我们为八哥辩白几句?!皇阿玛垂询,我们赤胆忠心,自然要据实以告,坦陈胸臆!三哥若听不惯,那……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三哥素来与废太子交好,自然处处为他说话!可八哥待你向来礼敬有加,从无半分怠慢!三哥你……你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就如此落井下石!”
  “你……你们!”平白被两个弟弟顶撞,胤祉噎得脸色发青,一股火气直冲顶门,心中恨不得大骂一句“蠢钝如猪!”
  他哪是真想踩老八?分明是看皇阿玛神色不对,想打个圆场。适才鄂伦岱、阿尔松阿的前车之鉴,这两个愣头青半点没瞧见吗?!
  皇阿玛轻飘飘一句试探,就把
  他俩那点死忠老八的心思扒了个底朝天!难道他们看不出,皇阿玛已是铁了心要狠狠敲打老八,而让废太子回来吗?
  胤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怒意,决心不再理会那两个蠢货。
  康熙看向胤禛,“老四,你一向见解独到,如今怎么也不言语了?”
  胤禛出列,掀起袍角,跪到弟弟们身后,“回皇阿玛。儿臣所想所言,适才朝会之上已尽数陈情。”
  “无论是废太子,还是大哥、八弟,皆已为自身行止承担其果,儿臣深服皇阿玛圣裁。皇阿玛乾纲独断,思虑周详,虑及深远。无论皇阿玛作何决断,儿臣唯有恪遵圣谕,矢志追随,绝无二心。”
  这番话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一时无人能驳,况适才在朝会上,他已为胤禩说情,胤禟胤虽与他素无深交,但也知这个四哥一向孤冷寡言。康熙听罢颔首,目光继续扫向胤祥、胤禵。
  看起来今日他势必要每人都作表态,胤禵率先出列,利落跪到胤禛身侧。
  “回皇阿玛,儿臣和四哥想的一样。儿臣唯皇阿玛马首是瞻!皇阿玛指哪儿,儿臣打哪儿!绝不含糊!”
  这话说得直白粗豪,让康熙紧绷的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胤禛心中微定。若依前世记忆,胤禵这会该与胤禟、胤并肩跪在一处,声嘶力竭地为胤禩辩白。胤禵脾气暴烈,说好听点是坦率赤诚,说难听点是刚愎莽撞,连皇阿玛也对他这炮仗般的性子又爱又恨。
  前世为护胤禩,胤禵不惜顶撞皇阿玛,甚至欲自刎以明志,这次少了胤禵这柄利剑,胤禩只怕很难翻身。
  胤祥沉默良久,也跪下来,跪到胤禛另一侧。
  他神色肃然,心事重重,正要开口时,胤禛似有所感,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老四,你拦他做什么?”康熙不悦,“朕今日,就是要听个明白。”
  胤禛不得已松手,只用眼神警告——别做傻事。
  胤祥感觉到四哥的目光,却未回望,他向上方望去一眼,以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沉重姿态伏拜下去。
  “回皇阿玛。大哥、八哥确系才干出众之人,此番定罪、降爵,朝野内外难免有人为之不甘、惋惜,此乃人之常情,儿臣……亦能理解。”
  微微停顿,胤祥声音陡然低沉下去,“但儿臣以为——废太子失德败行,祸乱朝纲,此乃铁铸之实,不容置疑!”
  “废太子居储位三十余载,未见其有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功,唯见其穷奢极欲、挥霍无度!”
  “他私调库银,大兴土木,凌虐宫人,暴戾恣睢!其行其止,实乃辜负皇阿玛数十年之苦心栽培,辜负天下万民之殷切期望!如此不堪之身,若轻易原谅,岂非是对祖宗法度、天下公理的莫大纵容?!”
  随着他话语越来越激烈,康熙始终沉着的脸色变得铁青。
  纵使胤禛已然料到胤祥会如此发言,也禁不住后背微微冒出冷汗。
  胤祥如此聪慧,岂会看不透皇阿玛的心思,为何偏要以身犯险,搅乱这潭浑水?
  仅仅是一瞬间,胤禛就明白了。
  胤祥是为了他。
  前世胤祥死咬太子不放,是为替心上人报仇雪恨,今世没了这层缘由,胤祥竟依然如此……
  这真是个不把自己安危荣辱放心上的弟弟,到头来,比胤禵还不让人省心!
  “皇阿玛……”胤禛甫一开口,康熙抬手,止了他的话。
  “够了。你们的意思,朕都知道了。”
  康熙疲惫地闭了闭眼,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儿子们,“老大、老八,罪责已明,惩处已定。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不许再揣测圣心,朕不希望再听到朕的儿子们半点流言蜚语,更不许再生出任何无谓的波澜。”
  “都回去吧。回去之后,务必以今日为戒,谨守本分、束身自修,莫要再生出结党营私、勾连往复之事,若再有行差踏错,动摇国本者……朕,严惩不贷!”
  “都跪安吧。”康熙最后挥了挥手,维持着一贯的冷肃面容。
  众阿哥恭敬叩首告退,踏出乾清宫时,每个人都疏离着,不发一言。
  回府后,三阿哥始终面沉如水,眉头紧锁,晚膳摆在桌上,珍馐满目,他却食不甘味。
  连心搁下碗筷,问了两三回,他方将今日乾清宫内那场惊心动魄的父子交锋,拣紧要处与连心说了一遍,提及十三阿哥意图阻挠太子复位,连心眼底倏地掠过一丝忧虑之色。
  “你曾说过,皇上对太子余情未绝、仍存希冀,不可能只有你看得清圣心,十三爷今日如此旗帜鲜明地摆明立场,难道是存心与你作对吗?”
  “他今日那般郑重其事,倒未必是冲我来的。为储君之位、为老四扫除障碍……甚至为他自己铺路……皆有可能。”
  胤祉叹气,忽地一笑,“总不能是单纯看太子不顺眼罢?”微一顿,眉心微凝,“不过,也并非全无可能,宫闱深深,谁知道他二人之间是否曾有过咱们不知道的旧怨?”
  连心捻起银匙,心不在焉地舀着鲍鱼粥,一下一下,却不入口,她不接话,低着头不知深思什么。胤祉觑着她的神色,见她目光放空,眉尖轻蹙,不由轻问:“怎么?今日饭菜不合你胃口?”
  连心仍低着头,“三爷……此番大阿哥、八阿哥根基动摇,算是在皇上面前彻底出局了。倘若太子真能复位,对咱们当真就有利么?”
  “若真复位……”胤祉笑了一声。
  “圣意昭昭,谁敢违逆?自然万事得顺着圣心来。只是废太子狂妄惯了,本性难移,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一次两次皇阿玛念及骨肉亲情,或许能忍,三次四次呢?五次六次呢?”
  连心怔住,“你的意思是……即使他此番侥幸复位,将来……”
  “将来?谁又能说得准?”胤祉意味深长道。
  “但我总是要在皇阿玛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以免被人捷足先登。眼下虽少了大哥、八弟这两个心腹大患,还有四弟、十三弟、十四弟……此三人,皆非池中之物。尤其老四心思缜密,深藏不露,不能不防。”
  今日朝会上胤禛那一出,胤禟、胤两个蠢材看不出透,他却深知没那么简单。
  胤禛会那么好心为老八求情?说不定正是为了引出张明德咒他“不堪大用”的一番话。
  故作姿态为老八开脱,引起蠢道士曾经断言他‘不堪大用’的狂悖之言,如此一来,既在皇阿玛面前演足了‘兄友弟恭’的戏码,博取了圣心,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塑造成被妖道‘恶意中伤’的受害者,更在无形中坐实张明德‘看人下菜碟’、‘大逆不道’的罪名,替皇阿玛彻底拔除这颗钉子,坐收渔翁之利!
  顺便,还给了老八一记闷棍。
  一石四鸟,若果真是胤禛精心谋划,那当真是好算计!
  “十三爷、十四爷、四爷……”连心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四爷看上去……”
  “看上去淡泊超然,不像争权之人?”胤祉眼神微眯,透着一股凌厉,“是啊,今日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老四实在太会做戏,为朝廷做了那么多实事,却不拉帮结派,桩桩件件皆在明处,却从不结党营私,整日里只拉着一帮清客吟风弄月,要么就是去庙里参禅礼佛……”
  “若非今日老八出局,让我得以从结果逆推,恐怕我也被蒙在鼓里。”
  连心早已听得面色发白,指尖冰凉。她终归一个妇人,面对这充斥着杀机的朝堂倾轧,难免会感到心悸恐惧,胤祉忽觉懊悔,不该将这些说与她听,平白害她忧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