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额娘,阿玛是何时送的信?”
  爱新觉罗氏目光微微压低了下去,沉默片刻复抬起来,“兴许是送信人给送掉了,托人送信进宫本就不合体统,这种事也是常有。”
  她看向扶摇,笑了笑,“也罢,既然不是你有意为之,就算了。”
  “额娘…
  …”
  扶摇也没那么蠢,看不出额娘眼中的闪躲。但若非要刨个根问到底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四阿哥府,有一件事是从来不变的,那就是在适当的时候装傻。
  扶摇微微叹口气,跟着笑起来,“好吧,下回送信记得找个可靠的送信人,眼下女儿已随四阿哥出宫,想必和阿玛额娘通信不会再像以前在宫里那般难了。额娘若想我,尽可差人送信到府上,我会好好交代他们。”
  扶摇引额娘和漪兰入厅落座,她自回到二门迎接女客,随着日头渐盛,厅上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这次筵宴,太子和太子妃依然赏脸,恭亲王和恭亲王妃也来了,大阿哥来了但大福晋没来,听说是偶感风寒。
  五阿哥带着五福晋也来了,十三十四照旧从宫里溜出来,顺便替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送上乔迁礼,据八阿哥给四阿哥的回帖上说,是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好,八阿哥和九阿哥留在宫里陪着十阿哥。
  三阿哥和连心同样没来,这前面几位送了请帖却无法前来的都是早早回贴表示遗憾,三阿哥原是要来,却在前一日让人送信到四阿哥府,说有事亟需处理,下次亲自来府上赔罪。
  扶摇这一桌席设座本就不多,昨日临时撤掉一把,显得席上更空。如此,和乌拉部族人一块坐的爱新觉罗氏和漪兰就被盛情邀请了过来,和扶摇她们一块坐。这还是太子妃的提议。
  其实扶摇是不愿意的,额娘一坐过来,太子妃和恭亲王妃就逮着额娘问扶摇小时候的趣事,额娘勉强说了两件,诸如扶摇小时候最爱吃糖人、第一次做女红做得不好躲在房里哭一整天,听得席上咯咯直笑,这些事虽无伤大雅,可毕竟难为情。
  恭亲王妃还要再问:“不知四福晋从前在家都读哪些书?”
  扶摇心道,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少女时代的乌拉那拉氏极爱读话本,而且还不知从哪里摸来两页聊斋和牡丹亭的手抄本!有一回被教引嬷嬷发现,嬷嬷当场把她那两页纸给烧了。
  这事在记忆里是个挺大的事,额娘一面拿家法狠狠打她手板心,一面攥紧手帕哭成个泪人儿。恐怕任谁也想不到,后来那么端庄贤淑的孝敬宪皇后竟然年少时是个挺离经叛道的人。
  或许爱新觉罗氏也想到了这一件,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低头,端起茶盏啜了口。就在她放下茶盏时,坐在扶摇身边的漪兰忽然开口:“长姐长姐,兰儿新近也读了些书。”
  这天真烂漫的一声顿时将满座目光都吸引了去,扶摇侧首笑问:“哦?都学了哪些书?”
  漪兰思考了一会,回道:“《列女传》,我背给长姐听?”
  望着她期盼的目光,扶摇自然不会拒绝,“好,你背来听听。”
  漪兰便背起来:“有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
  就这么一直背到传膳。期间不时打磕,一会太子妃提醒两句,一会恭亲王妃叙接两句,偶然背错一两个词,将“周公一沐而三握发”背成“周公一沐而不握发”逗得人捧腹大笑,倒是没人再对扶摇的少年之事感兴趣了。
  日薄西山,筵席既散,下人们收拾厅堂,扶摇领着额娘和漪兰去东北角小院,听得阿玛和兄长已吃饱喝足打道回府,就给她递了个话“愿岁岁平安”,扶摇不由叹气,“可惜没有见上面。”
  额娘安慰她:“以后还有机会。”
  母女俩手扶手走着,穿过一片小竹林,漪兰默默跟在身后,远离丈远,不打扰她两个说话。
  瞥一眼身后,爱新觉罗氏轻声:“再过两年,那孩子也要参加宫内大选了,林氏求我带她出来游历,不必周览四海,只令她多见几个人,多经些事便好。”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遗憾,当年你想跟星禅去游苏州,我没有让你去,现在这孩子到了你当年的年纪,额娘不想她也遗憾。为此把她带到你这里,私心想让她快活两天。你不要见怪。”
  八旗女一般十五岁参加大选,大选的前一年就得熟记内廷礼仪规矩,乌拉那拉氏原本也是如此,只是后来天假因缘,被康熙直接指给了四阿哥。
  “额娘安心,”扶摇轻轻一笑,“漪兰住在这里,想怎么快活都成。”
  东北角这院子不大,胜在清静,留爱新觉罗氏和漪兰住在这里,漪兰便是快快活活地把屋顶掀翻,扶摇也能由着她去。况且这里离后花园也近,没事逛逛园子,赏百花捉蝴蝶也很快活。
  如此想着,待看过住处,扶摇又想领额娘妹妹看看园子。然而不及离开小院,忽然一个小厮跑来,单膝跪地禀告道:“福晋万安,四爷让小的来传话,请福晋速速准备两间厢房。十三爷和十四爷吃酒吃醉了,要在府上歇一晚呢。”
  听了这话,爱新觉罗氏忙道:“你且自忙去,别管我们,得空咱娘儿俩再叙话。”
  伴着漪兰恭敬清甜的相送声,扶摇离开此地。
  爱新觉罗氏犹在院门口极目远望,漪兰走去她身边,轻劝:“劳累一日,额娘必然倦乏,咱们先回去歇一晚,待明日养足精神再去找长姐,想来长姐明日也该有空。”
  :.
  爱新觉罗氏叹了一声,点头。
  “兰儿扶额娘回屋。”
  回到正院,扶摇立刻吩咐在前院给十三爷十四爷准备厢房,并叫来小李子低声嘱咐了一番。
  金嬷嬷、程嬷嬷、赵嬷嬷、冯嬷嬷、李嬷嬷将各自所负责的事项俱细细禀报了一遍,待得清点过账册,又到库房数了两遍收回来的酒盏桌椅等一应器具,再歇气抬头,只见星河如练、新月皎皎,天儿竟已全黑。
  辛苦一日,扶摇腰酸骨软,回房的路上春溪一直给她揉腰。
  “福晋今日辛苦,奴婢已让人备好热水放在净室,待会儿福晋洗身沐浴,一身疲惫便可尽卸。”
  “好春溪,还是你最疼你家福晋。”
  春溪轻轻凑近她耳边:“春华新研制出一贴听说叫什么……香肌玉露方,说是从前贵妃洗浴用的玩意,用了丁香、沉香、木香好多香料,我让她先放在那里,待会福晋去瞧一眼,若喜欢便试试。”
  扶摇瞥她一眼,笑,“用那么多香料作甚?”忽然想起来今早四阿哥在她身上闻香,明白过来,不由咬牙嗔道,“好啊死丫头,你一向正经规矩,怎么竟然偷听主子说话?看我不叫程嬷嬷打你板子!”
  春溪立刻蹲身告罪,嘴角依然含笑,“奴婢罪该万死,实在是退下时不当心听到,而且这是春兰的主意,主子要罚可别忘了她。”
  主仆二人有说有笑,正打帘进屋,猛地见到堂屋中跪着一个高挑清瘦的背影,再一抬目光,双双身形一滞,愣怔失色。
  春溪赶忙放帘蹲身,“四爷万福。”
  主位上那大马金刀地坐着,神容冷肃、不苟言笑的男人,不是四阿哥又是谁?
  只是他这神情冷淡,好像周身聚起了一层冰霜似得,叫人无端胆寒。
  而小李子还跪在地上。
  扶摇给春溪递个眼神,示意她退下,略一思索,走到四阿哥身边。
  “小李子,你惹事了?”
  小李子抬了抬头,终是不敢看她,也不敢回话。
  四阿哥转了转玉扳指,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抬,点向小李子,“我到外门送客,正撞见这小子找门房说话。”
  “……”扶摇咬唇,顿时屏住了呼吸。
  “小李子,你来说说——”不待四阿哥继续,扶摇当即侧身,半蹲下去。
  “四爷不用问小四子,是我吩咐他这么做的。”替十三十四阿哥准备厢房的时候,扶摇吩咐小李子悄悄去门房说一声,以后外面给福晋的信直接送到小李子这里,一概不许扣押,也不许交给别人。没想到,才有个动作,就被四阿哥逮着了。
  扶摇在心中叹气,但也不想辩解。
  她觉着这事是个挺正常的事,但四阿哥现下这反应她也不奇怪
  。
  扶摇低着头,再无言语,堂屋里沉默了很久,她能感觉到四阿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身上,或许四阿哥在想,他的福晋今日怎么回事?怎么不乖了?
  忽然,扶摇余光里那片墨蓝的袍角动了,那个沉默许久的人从座上起身,顷刻来到扶摇身前,袍角扫过她的眼睑。
  酒香扑鼻。
  随后——扶摇被拽了起来。四阿哥俯身,微凉的手攥住她细腕,拉着她径直朝耳房去。
  “……哎。“
  他迈一个步子,扶摇得小跑两步,如此跌跌撞撞进入耳房,四阿哥从袖中取出三封整齐折好的信。
  他将三封信拍到桌上,便松开手,向一旁略走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