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李光地霍地回头,三阿哥正正好坐下。
  庑房内安静了片刻,待李光地再次转身,胤禟心急如焚,小声轻唤:“三哥,还我!”
  “我倒要瞧瞧九弟弄来什么不得了的书。”胤祉素爱读书,喜结交文人雅士,遇到本闻所未闻的书,自然心生好奇。
  正要翻开来瞧,忽然——“三阿哥!”李光地的声音自后传来,唬得他一激灵。
  胤祉赶忙将书往外头抛,红皮册掉到胤禛膝上。
  “三阿哥,昨日所授《孟子公孙丑上》中,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此‘气’作何解?”
  李光地收好考卷转身走回,胤禛皱起眉头,瞥了眼膝头的红皮书,在李光地路过他书案时,微微扯过貂皮大氅,盖住册子。
  胤祉脊背挺直,略一沉吟,答道:“回先生,孟子所谓‘浩然之气’,乃充塞天地之正气,非蛮勇血气可比。其气至大至刚,须以直道滋养,不可悖逆仁义。”
  李光地抚须颔首,“嗯……”忽闻殿外脚步声近,殿门大开,风雪猛灌,康熙裹着玄狐大氅踏雪而来。
  皇子们慌忙离座叩首,李光地亦上前迎拜,胤禛急将红皮册塞入袖中。
  康熙掀起氅衣,大马金刀坐到李光地原本坐的位置,随手抽出一张试卷——这代表他要亲考了。
  屋内登时紧张起来,好似连焚的檀香都凝固了。
  因康熙亲考从来也没个定数,有时命背典籍,有时他亲自批改策论,优秀者往往得赏,如松花石砚、徽州墨之类,劣者可就要独个留下背书,或罚跪乾清宫月台了。
  “保成,'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何解?”
  太子起身,“儿臣愚见,此句当解作——帝王立极之言,既合天理又合人伦,方能成万世之法。”
  康熙一边听着,一边不忘检阅试卷,指尖抚过方才随手一抽的宣纸,皱眉,“老十四这'彝'字满文转写错了三处。”
  胤禵一颗心倏地提起,起身告罪带落案头的《圣谕广训》,康熙抬眸瞥他一眼,目光又落回试卷,“治河论尚可,择日可去户部看看漕粮簿册。只是《洪范》'沉潜刚克'四字未能领会,且将此篇抄录十遍,三日后呈来。”
  “儿臣领命。”
  亲考结束,已是戌时。
  四阿哥回正院更衣,袖中掉下本簿册。
  扶摇正抱着他的貂裘,见物件掉落,自然蹲身捡起,册子在地上摊开,扶摇不经意望见册中图画,越瞧越不对劲。
  四阿哥还在那头穿衣,在铜镜里瞧见扶摇捡起红皮册,他也无甚反应,那东西是无意中带回,他还没翻开看过。
  然而——铜镜里妻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古怪。
  扶摇翻起这册子。
  第一页:两个赤条条的人儿相对而坐。
  第二页:两个赤条条的人儿缠在一起。
  第三页:一个赤条条的人儿伏在另一赤条条人儿的……
  “啪”
  扶摇赶紧合书,两颊滚烫。抬头,冷不丁和铜镜里一双沉静的眼睛对上。
  四阿哥信步走近,显然察觉出她异常。他拿走红皮册,翻了两翻,扶摇看见他额角陡然跳了两下,但他依然保持着处变不惊的神态。
  “九弟的,误拿了。”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略涩。
  “哦。”扶摇给他倒了盏茶回来,“四阿哥,喝茶。”口干舌燥了吧你!
  明个乾清宫办除夕宴,扶摇会随四阿哥前往,但作为一家主母,扶摇也没忘了眼前这三进家院。
  听程嬷嬷说民间大宅门里筹备除夕时,会在大门上新贴两张秦叔宝、尉迟恭门的画像,再在院里老树上悬七十二盏羊角灯。还要用竹枝扎的红线缠的“扫尘帚”,由家中最长者扫去正梁积灰,口中还要念几遍“尘去福来”。
  半个月前扶摇就安排下来。
  先将院门贴上神像,再跟内务府要来玉版宣做窗纸,早早就嘱咐膳房要在这两日备好百子糕和腊八蒜。今个一大早,她就让程嬷嬷拿着春溪春兰红蕊红燕一块扎的“扫尘帚”,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一切准备妥当,就等四阿哥换好衣裳开宴。
  两人出寝卧时,堂屋里八仙桌上已摆好八凉八热四品。
  白菜墩浇黄芥末,喻做人清白;一罐黄豆及肉皮冻做的豆酱,称“金玉满堂”;熏猪头肉切成片,装盘时摆成鱼样,应“年年有余”。
  另一碟胡萝卜丝、腌芥菜做的炒咸什,喻勤俭持家;元宝状的肉皮冻,喻“冻财”;一盘酒渍红枣,昭示“早春得意”,以及连刀不断的蓑衣黄瓜、用草鱼煎的五香熏鱼,喻家族绵延……
  还有四喜丸子、红烧肘子、栗子鸡、烩三鲜、素馅饺子、金银饭……大多是膳房的孝敬,少数几道菜是春华另改的。
  屋里一派喜气洋洋,苏培盛领头,带着院里众宫女太监在院中跪
  拜,四阿哥略说一两句吉祥话再看一眼扶摇,扶摇说句“新年好”,便让程嬷嬷和金嬷嬷两人一块发压岁钱去。
  回到堂屋,扶摇和四阿哥仍像往常一样吃饭。因住在宫里,不好大操大办,膳房的食材紧着诸位主子,这团年饭下人们是无福享受了,不过扶摇向四阿哥求了恩典。
  八凉八热四品,两个人哪吃得下那么多?四阿哥亦非重口腹欲之人。饭过半,扶摇便停下银箸,问四阿哥:“四爷,这么多菜咱们也吃不完,不如等会下席了,赏给下面人去吧?”
  四阿哥也不看扶摇,咽下嘴里的饭菜便应了。
  次日。寅时的梆子声刚歇,扶摇和四阿哥的车驾已出乾西五所。
  昨夜落雪,整座紫禁城都妆裹在一片皑皑冷霜之中,道旁积雪压弯了枯草,九重宫门朱漆斑驳处凝着厚厚一层冰釉。
  伴随清脆的踏雪声,扶摇隔着护甲轻掀锦帘。四阿哥坐她身边,对这景色早就习以为常,见她痴痴望着窗外,丝毫不顾迎面寒风,他微微倾身,替她掖了掖襟口。
  踩着朱漆脚踏落地时,扶摇钿子上的点翠翟鸟正撞碎一缕晨光。胤禛伸手虚扶,轻声叮嘱:“待会儿只管跟着我,什么都别碰。“
  宁寿宫前乌泱泱跪了一片。
  扶摇视线扫过,恰撞上董鄂氏迎来的目光,寒风里两人视线一触即分,便算作问好了。
  “皇四子福晋乌拉那拉氏,恭贺太后新禧——”
  扶摇在这边三跪九叩,胤禛作满语贺词。胤禛捧出个青玉匣,取出匣中消寒图。
  身旁太监展开消寒图奉到太后跟前,太后略看一眼,伸手轻轻抚过。
  轻问扶摇:“好孩子,这梅花瓣上的经文,可是老四教你写的?”
  “……”啊?
  扶摇余光瞥眼胤禛的皂靴,身子伏得更低,“恭贺太后新禧——”
  听在太后耳里更像是默认,太后笑逐颜开,慈爱地摸了摸她额前。
  酉初,扶摇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乾清宫家宴才刚要开始。
  扶摇跟着引路太监穿过贴满窗花的庑廊,侧目一瞧,四阿哥没事人似的,背着两只手闲庭信步,岂知适才她真的后背冒冷汗了?!
  她悄悄拽了拽他的袖袍,小声:“怎么不早和我说?”
  四阿哥伸出两根手指,把她的手扒拉下来,“和你说,你便会抄么?”
  “……我的意思是,怎么不早和我说——”扶摇又靠近了些,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道,“你是以咱们两个的名义送节礼,还好我反应快,否则就露馅了。”
  四阿哥若无其事一笑,“无妨的。太后对我们这些小辈向来优容,即便有所察觉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会影响到太后对我的印象。”扶摇就差咬上他耳朵。
  “那就是你的事了。”他轻飘飘道。
  “你!”
  前头太监闻声一顿,转身,扶摇冲他笑,“……公公,新年好?”
  “……”这太监久在乾清宫做事,早就修炼得宠辱不惊,回头听福晋问他一声新年好,诧异看眼四阿哥,忙单膝点地打千回应,“四阿哥、四福晋,新年好。”
  太监转身过去继续带路,脑中带着十二万分迷茫,扶摇忍不住,低头看看护甲,伸手,戳了身旁男人一下。
  男人恍若未觉,却摇了摇头,无奈轻叹:“真是越发大胆……”
  乾清宫前蟠龙御道被宫灯染作赤金,四阿哥踩积雪拾级而上,右手五指轻握,牵住扶摇。
  来了这,便不能再调笑打诨,但凡扶摇往别处偏头,四阿哥炙热的手都会微微握紧,示意她凝神,直视前方。
  此次除夕家宴又与前次中秋宴有些不同。
  前头明黄坐褥尚空着,扶摇看见太子,踞御座下东首席,蟒袍肩头的行龙被殿内火烛映出一道金光,灿烂夺目。
  对面坐着八阿哥胤禩,穿一件月白常服纤尘不染,虽尚年少,但他眉目间温润和顺,已能望见日后贤王之风姿。
  还有位居四阿哥左手边的三阿哥胤祉,以及三福晋董鄂氏。将来这些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