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他忽然有点惊慌,伸出手抓住了纪廷的手臂,才感觉这个人真实地存在在自己的身边。
  “安安。”
  似是察觉到程安的不安,纪廷也忽然呼唤了他一声。程安才彻底有了那种实感。刚才在说出那句话时,他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在穿透世界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只有纪廷这一声呼唤才将程安拉回实处。
  程安继续说:“以前我都是模模糊糊地做梦,梦见有一个人抱着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难睁开眼睛看看。但是每一次做梦,我梦见的、看见的会更多。我看见……”
  说到这里,他抬起了自己的手,在这黑暗中他的手指纤细莹白,明明什么都没有,他还是能够看见自己的手上有着那一枚戒指。有一枚和那个男人手指上一模一样的戒指。
  “我的手上有一枚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戒指,在那个世界里,我好像和那个男人结婚了。”程安说,他的神思放空了许多,也在回忆那些梦里零碎的画面,“但是我一直都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
  第106章
  他盯着自己手指的这一刻。
  指尖似乎忽然触到桌面冰凉的纹路, 那是桌面年深日久的肌理,带着一丝粗糙感,骤然间, 也似乎又回到那个陌生却又温馨的屋子里,又被那个陌生却又温柔的男人拥在怀中。
  男人左手无名指的戒指蹭过他耳垂, 金属的凉意与掌心的温度形成奇妙对比, 指腹上若有似无的薄茧擦过他肌肤。
  耳中响起他轻柔地呼唤自己安安的声音,混着男人浅浅的呼吸。
  程安仿佛在这一刻又穿透空间与时间, 去往另一个世界。
  然而这时,一只手突然扣住他的指尖,让他回神过来, 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的自己,其实是在和纪廷诉说这件古怪的事情。
  他转头去看纪廷, 窗外的夜色正漫进纪廷的瞳孔,带着细微的担忧。
  程安说:“对不起, 我想得有些出神了。”
  喉间泛起涩意, 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他不安地舔了舔干燥的唇瓣, “你相信我说的这些吗?”
  他以为纪廷会思虑一下,却没想到听见纪廷说:“我相信你。”这几乎就是一种毫不犹豫的语气,声带震动的频率直抵他胸腔, 像琴弦突然被拨响, 反倒让程安愣了一下。
  纪廷继续抓着程安的手,带着某种令人心安的力度。大概是长时间蜷缩在这里, 致使他的身体有些僵硬,只能缓慢地站起身来,他对程安说:“跟我来。”
  程安就顺着他的力道也缓缓站起来, 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纪廷带着他下了楼,虽然楼梯上始终都有一盏幽暗的灯,但是脚底还是有些漆黑,只能看见一点月色照拂在地板上的反光,一级级台阶像通往深渊的阶梯。
  他们走得很慢,纪廷也在牵着他小心着他的脚下,指尖偶尔收紧,像是在担心程安已经不在他的身后。
  他们下了楼。
  这是一间在一楼经常关闭的屋子,之前程安都是以为那是杂物间亦或者空房间,也不怎么在乎这间屋子。纪廷在这时推了门,颜料特有的味道和画纸的味道混合着扑面而来,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
  这里面的画作实在太多,有一些完整地包了起来放在了角落里,牛皮纸包裹的边角已经泛黄,露出画布边缘的赭石色。有一些用画布盖好整齐地叠在一起,布角垂落,像美人曳地的裙裾。还有一些是挂在墙壁上,画框的阴影在墙面上织出阴翳般的图案。
  灯光倾泻而下时,才彻底看清楚这些画作上的内容。一些让人看不懂的却又觉得格外震撼的抽象画作,颜色的漩涡里藏着暗红的线条,像定格的深渊。一些是颜色鲜亮柔和的人物画像,美丽肤色下隐约藏匿着几分其他的颜色,让人物更加生动真实,睫毛根根分明,仿佛下一秒就会颤动。
  显然,这些人物画像大部分都是程安。
  如果不是之前已经见识过,此时的程安看见这满屋子的自己,应该还是会大吃一惊。
  不过比起上次,这一次竟然看见了一些比较露骨的画面。
  他的视线无意识落在上面,画中人物的肌肤被画得格外灼眼亮白,床单的褶皱像海浪般翻涌,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皮肤上切出金色的条纹。
  纪廷似乎忘记了这些,只径直往里面走进去,不知去墙角里找什么去。
  而程安的目光就在这些画作上流连。
  这些画作也比起上次在电脑上看见的缩略图更加清晰,更加露骨。
  即便程安已经经历过做/爱这件事,还是觉得很尴尬、很羞赧。
  和平静的纪廷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程安差点忘记这件事。
  “就是这个。”纪廷出声说,声音带着异样的沙哑,他站起身来,似乎也是意识到那些东西,他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耳尖红得要滴血,手指绞着素描本边缘,把纸角揉出细碎的褶皱。
  程安没有看他,只是看着他手中的东西,简单地应答了一声:“嗯。”纪廷手中的好像是一本素描本,程安就问:“这是什么。”语调刻意放得平稳。
  纪廷把手中的东西翻开,纸页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也不知要以什么方式将这件事讲清楚,最后才开口说道:“我也做过梦。”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程安的眼睛一亮。他以一种惊喜明亮的眼神看着纪廷,瞳孔骤然收缩,像猫看见晃动的鱼干,睫毛快速颤动,眼底泛起细碎的光。
  纪廷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对他说:“我们出去说吧,这里太暗了。”
  “好。”程安的尾音上扬,带着难以掩饰的雀跃,指尖无意识地勾住纪廷的袖口。
  听到纪廷说他也做过梦这件事,程安早已经不在乎其他,还没等纪廷反应,就直接拉着纪廷出去。
  外面的灯被打开,明亮的光线洒落下来,让所有都明晰。程安坐在椅子上,翻看着纪廷在素描本上画的这些东西。
  纸页上的铅笔线条有的已经被橡皮擦淡,有的还带着用力过猛的划痕,人物的动作捕捉得极为精准,衣褶的走向仿佛带着风的痕迹,画面中两个人的脸并不清晰,画面与动作却格外清晰。
  在看着这些东西时,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短暂的一瞬间,似乎变成了其中的某一个人,感受着另外一个人手掌按在后背的力度,指尖陷入肌肉的柔软,呼吸喷在颈侧的湿热。
  他每看一张,就陷入长时间的发愣,直到并不知道为什么又回神过来,才又翻看下一张。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由纪廷倒的热水已经冷得没有半点热气氤氲,杯壁上凝着细小的水珠,沿着玻璃弧度缓缓滑落,在桌面上洇出一小片水痕。水冷了,纪廷就重新倒,电热水壶的嗡鸣声打破寂静
  一直到程安彻底抬起头来,那怔然的视线看向纪廷。程安说:“还有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寂静中清晰可闻,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期待。
  纪廷摇了摇头,他说:“我成年以后,就已经很少做梦,甚至再也梦不见那些东西。”
  他的眼睛安静而又专注地看着程安,瞳孔里映着台灯的光。
  程安也在看着他,他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个想法:“你是不是在高中的时候请过家教?”
  纪廷点了点头。
  “学的是数学。”
  纪廷又点了点头。
  程安笑着说:“你的数学很差,常常把我弄得焦头烂额。”
  “但是我真的在很认真的学,就是学不会而已。”纪廷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确实在学,要不然你的数学不会进步那么多。”
  “因为我学习不进步,我妈妈就会解雇你。”
  程安点了点头,缓慢地说道:“原来是这样。”他端起水杯,让温水灌入自己已经干渴得不行的咽喉,水流经过声带时,发出轻微的咕咚声,余光看见纪廷那笑得如此晶亮的眼睛看着自己。
  他看起来非常、非常高兴,几乎是程安见过的他最高兴的样子。
  他当然会觉得高兴,毕竟这么久过去了,程安总算想起他。
  “我记得你就是非常喜欢画画的。你的房间里都是各种各样的素描,你的父母并不拒绝你学美术,但是你数学真的太差了,文化课很难合格。”
  提起这件事,纪廷看起来有些羞赧,他低下头,耳尖的红色蔓延到脸颊,他点了点头。
  程安捧着杯子,一会儿想的是这件事,一会儿又想到是另外一件事。现在他说的就是另外一件事:“这是你梦见的,那你是以什么视角去看见的呢?是以第三者的观众视角,还是……”
  纪廷回答了程安的话:“我是另外一个。”
  听见这句话,程安缓缓抬起头来看他,睫毛在眼下投出长长的阴影,瞳孔微微放大,像突然被光照亮的深潭。
  “我梦见的人是你。”他专注的眼睛里只倒映着程安一个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