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挂断电话后,他倚着窗,看城市中天色渐亮。
  晨雾中,楼宇四周都像被蒙了一层素纱,融成淡墨勾勒的剪影。
  自从搬回公寓后,他的失眠好像愈发严重,分明之前可以勉强克服的症状,此刻也变得像是被娇养变坏,在每个深夜绞紧他的神经。
  而曾经那份自己主动切断的依赖,已然变成了严重反噬的缺口。
  手机在掌心里亮了一下,屏幕里跳出裴兆发来的消息,提醒他凌晨露重,记得添衣。
  宋意生盯着对话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停了几秒,滑向电源的指尖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上了锁。
  .
  宋意生的老家离帝市不远,高铁也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距离,却足足困了他三年。
  而此刻,在临湖的一座小跃层里,木质楼梯间堆满了细碎的脚步声,比格小犬叼着一只珊瑚绒拖鞋灵活地窜过玄关,尾巴摇成一个欢快的圆。
  紧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踩着防滑袜健步如飞,在转角处精准地堵住它的去路:“小比,把拖鞋给我放下!”
  那团棕白相间的毛球突然矮身变向,并没有因为面前的障碍就止住脚步,反从她的胯鷇下钻出去,比身体更慢一步的尾巴尖,噼里啪啦地甩在妇人的小腿上。
  宋意生开门的瞬间,小狗正叼着拖鞋撒欢狂奔。
  冷不防门板突然横在眼前,让它的四只爪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可它终究来不及刹车,结结实实地撞上去,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它被撞呆了,圆溜溜的眼睛往上一瞪,牙齿上还挂着那一只骄傲的战利品。
  何雁雁女士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奔逃的小比,直到门板撞到小狗,发出“嗷”的一声哀叫,才看到来人,微微诧异了两秒,反应过来,开口道“你回来啦?”
  棉质围裙上印着的小狗图案随着妇人的呼吸轻轻晃动,宋母的视线掠过那张许久未见的脸,最终停留在他锁骨处明显的凹陷。
  颤抖的指尖在围裙上蹭了又蹭,紧接着她的眼圈蓦地就红了:“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呀......”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围裙系带已经扫过鞋柜边缘,何雁雁女士忙不迭地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去,指着阳台晾着的唯一一只拖鞋:“小比昨天把你房间的拖鞋叼去狗窝当垫子,我给洗干净晒阳台了,结果刚才......”
  “妈再去给你拿双新的。”
  她话还没说完,像是又哽住了,怔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才好。
  正好这时,楼梯上又传来了声响,宋亦欢咬着半块苹果探出头,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大设计师可算屈尊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写字楼里生根呢。”
  她一边说着,已经攥着苹果一步跳下最后两级台阶,手里的苹果撞在木质扶手上,磕掉了一小块。
  滚落的果块在地上打了个旋儿,当即就吸引了小狗的注意,耳朵倏地立起来,再管不上嘴里还衔着的一只拖鞋,扭头又冲了回去。
  宋亦欢半拖半拽地把宋意生拉到沙发上,脚边贴着小狗,手里还捧着母亲送来的一杯热茶。
  她蜷起腿斜倚在沙发靠垫,晃了晃手里的苹果核,视线掠过母亲在厨房和阳台间来回奔走的身影:“怎么样,是不是认不出来了?”
  咬剩的果子在脸颊鼓出小包,宋亦欢说话时舌尖还顶着果肉,语调含糊不清:“自从养了小比,现在妈能单手拎十斤狗粮竞走一万步。我上周看见她系着狗绳跳广场舞,那小胳膊摆的......”
  宋亦欢振臂一挥:“领舞都得给她留c位!”
  ......
  熔金般的夕阳从阳台的推拉门漫进来,铺满整间屋子。
  何雁雁女士正把最后一个碟子放上餐桌,砂锅里的排骨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浓稠的汤汁挂在碗沿,滴下一点晶亮的丝,她特意挑了一块炖的脱骨的肉块,放到宋意生碗里:“尝尝。”
  她捏着筷子的尾端,目光专注地落在宋意生脸上:“加了你最爱吃的腐乳焖的,炖了整整一个下午,肉都酥了。”
  排骨入口即化,腐乳浸透的肉块刚触到齿尖,咸鲜味便裹着浓郁的酱香在唇舌化开,熟悉的味道裹挟着记忆,让宋意生喉间一紧。
  他垂着眼,余光里看见母亲的手在桌边紧张地摩擦着木头的边缘。
  “怎么样?”何雁雁女士轻软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好吃。”宋意生点点头,盯着碗沿堆积的软骨,尾音被胸腔里翻涌的热气碾的发毛。
  汤汁顺着筷子滴在米饭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何雁雁女士的筷子不小心打在碗边,敲出“叮”的一声轻响,像是被这句闷声闷气的夸奖烫到了:“那多吃点,看你这两年瘦的。”
  餐桌下,小犬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过来,湿漉漉的鼻子蹭着宋意生的裤脚。
  何雁雁女士把筷子往桌沿磕,作势要赶,却被宋意生拦住了。
  他捏了半块连着脆骨的肉,弯腰递给脚边眼巴巴的小狗。
  “它叫什么?”宋意生问,指尖在小比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笑着抬头朝何雁雁女士望过去。
  第15章
  “小比,比格的比。”何雁雁女士俯身摸摸小狗垂下来的大耳朵,眼角笑出细纹,“刚开始养的时候可闹心了,家里的沙发、抱枕、毛巾都被他咬坏了一大批,现在长大了才好一点,也知道往人脚边蹭了。”
  “蹭人脚边是为了抢拖鞋吧?”宋亦欢在一旁扒着饭,闻言翻了个白眼。
  “妈你滤镜也太厚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阳台我哥那双拖鞋现在还缺只左脚吧,我看它这比就是小比崽子的比。”
  宋亦欢用筷子尖在空中虚点了两下小狗的屁股,眼睛斜睨着桌下正用湿鼻子拱人那只毛茸茸的肉球。
  “那也比某些人强。”何雁雁女士给女儿也夹了块排骨,用来堵她的嘴,“至少小比天天早上陪我去跳广场舞,倒是某些人,周末能从晌午睡到黄昏,窗帘一拉,连狗都知道到点去扒拉她的门。”
  “......”
  砂锅里的汤汁仍在沸腾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在夕阳下形成细小的光晕。
  宋意生望着母亲用筷子给小比仔细挑出脆骨,听着妹妹口中含糊不清的吐槽,忽然感觉胸口那股冰冻已久的气息,就像融化在这碗汤汁中的腐乳,慢慢化成一团。
  瓷勺碰着碗沿,他舀起一勺浸满红亮汤汁的米饭,复合的鲜味瞬间在嘴里迸裂开。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十八岁。
  是高中晚自习回家时留在蒸锅里的温饭,视频中母亲高高举起的瓷勺,和保温杯里刚好适口的汤。
  餐桌下,小比的尾巴尖一遍又一遍地扫过他的裤脚,妹妹的抱怨声混在电视的背景音里,母亲不厌其烦地把菜在他的碟子里堆成一个小山。
  此刻的现实在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织成了一张网,将他悬在半空的心脏轻轻托住。
  .
  夜色渐渐尽透了日光,经久不用的木床在人躺上去时发出吱呀呀的响。
  宋意生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又一次点开聊天框里裴兆花里胡哨的表情包,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又悬。
  黑蓝色的夜光里,键盘上反复敲打的文字被宋意生一遍又一遍删除,最终只剩下一道光标汇成的波点。
  直到床头闹钟上的数字跳成崭新的一天。
  对话框里依旧静悄悄的,手机屏幕在锁定后渐渐暗成墨色,宋意生在漆黑的屏幕上看见自己的脸。
  ......
  吧台后,裴兆盯着手机屏幕,“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框再一次亮起熄灭,最终归于寂静。
  手里的玻璃杯被他擦得发烫,杯壁在灯光的折射下散出缤纷的光。
  反复使用的亚麻抹布轻轻蹭过皮肤,在摩擦中脱下细碎的绒毛。
  陆尧从吧台另一边的储酒架后面绕出来,伸手按住裴兆的手腕,顺势抽走几乎要被搓破的无辜布料:“省省,再擦下去这杯子都能照人影了。”
  他从旁边抽出半瓶麦卡伦,把玻璃杯压到桌面,清脆的声音混着酒液坠入杯中的响:“你冷静点,他公司那边不是说了吗,休假,休假而已,别老自己吓自己。”
  裴兆倚在一边,看着剔透的酒液顺着杯壁滑下去,接着被推到自己面前。
  “尝尝?”
  随着他的动作,制冰机在角落里“咔嗒”吐了块冰,同时盖住裴兆被吞进噪音里的话:“我去他家看看。”
  话音未落,他已经抓起钥匙走到门口,带起的风把桌上的酒单吹得哗哗响。
  陆尧看着好友远去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眼那一滴未动的酒杯,轻啧了一声。
  爱喝不喝。
  .
  导航软件上,宋意生家的地址在手机屏幕上显示还有三十五分钟的车程。
  裴兆一脚油门到底,车轮卷着发动机的嗡鸣,极速碾过干燥的沥青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