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比如,夏天终将过去,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
  “我没有哭。”谢乐游的声音的确没有哭腔,清澈干净得很,“但你现在不许低头看我。”
  怪人低低笑着,视线移开,温柔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任由他趴在胸口:“还只是个小孩儿呢。”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谢乐游闷闷地吐槽。
  他可没有忘记当初鬼影蹲在花园偷吃糕点的呆呆样子。
  这家伙的成长速度,也相当“非人”。
  眼见谢乐游还闷闷不乐,怪人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救下你的那一天,原本是我决定消失的日子。”
  “消失?像小美人鱼一样,化为泡沫消失在海面?”
  怪人笑了两声,对谢乐游的跳脱联想显然有些没辙,但解释起来又过于复杂。
  他点点头:“差不多吧……化为泡沫。我本来就不该存在,我的出现,是个错误。”
  “所以最后消失在这个世界,让秩序恢复原状,才是我拿到的剧本。”
  “为什么是错误?”谢乐游猛地抬头,他明亮的眼睛里冒出同仇敌忾的怒火。
  他不能容忍有谁这么欺负他认定的朋友。
  怪人很喜欢人类的眼睛。
  生机勃勃。
  他直视着谢乐游,平平淡淡道:“因为我是神诞生出的人格。”
  “守护这个世界的神明,有了私心,就会堕落。秩序就会逐渐走向崩坏,导致邪魔入侵。”
  “你感受到的那些恶意,也是邪魔的一种。人类的负面情绪,积累久了,也会滋生出无形的邪魔。”
  “而在这个星球的屏障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宇宙……更广阔的阴影。从源世界衍生出了无数更小的世界投影。”
  “我是支撑起屏障的基石,也是这座星球本身,我不可以感到孤独,不可以寂寞……但我还是出现了。”
  “所以,我是神明失格的象征。我应该选择消失。”
  谢乐游听得愣愣的。
  陌生信息量超载到他第一次感到大脑空白。
  但他听明白了一件事,不,不是他听明白的,是他感受到的——
  “你不想死,对不对?”
  “嗯。”怪人有些难堪,但面对谢乐游干净的眼睛,他忽然多出些勇气,“我想活下去,就算苟延残喘拖时间,也想活下去。”
  “这个世界上,这个宇宙外,还有很多很多我知道存在,但从来没亲身体验过的东西……我想去看看。”
  “就算这不正确,我不应该如此……”
  怪人的表情变得挣扎而痛苦。
  将他从泥沼中拯救出来的是一只温暖的手。属于少年人的手。
  谢乐游握住了他的手,他把脸轻轻贴在怪人的掌心:“只是活着而已,对吗?”
  怪人怔怔地望着他,倏地长长叹息:“别担心,虽然我说得很危险,但离真正无可挽回的时刻,还有很漫长的一段时间。”
  “只是,既然早就知道结局,我没法再静心去享受我曾经向往的人间生活……我漫无目的在世间飘荡,某一天,我决定结束这样单调又无聊的日子。”
  “然而,在我即将消失之际,有一根线绊住了我。”
  “什么线?”谢乐游问道。他隐隐有所察觉。
  果然,怪人回答说:“因果线。”
  “我和你的约定,改日再见,还没有兑现。”
  怪人又摸了摸谢乐游的脸,像摸一只小猫咪,他的目光温柔而宽和:“谢谢你,我度过了有史以来最难忘的夏天。”
  “忘了我吧。谢乐游。”
  “你会拥有一个万事胜意的未来。一切都将如你所愿。”
  “我答应你。”——不止是祝福。
  夏日海边的烟火大会结束了。
  谢乐游回过神,摸了摸脸,咦,海风有那么潮湿吗?
  怎么脸上湿漉漉的。
  他打着赤脚,踩着细沙,一路走回海边的小屋,他在这租住了三个月。
  夏天结束了。谢乐游的初中时期也结束了。
  他在小木屋里,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往垃圾袋里捡垃圾。
  好多汽水瓶堆积在靠海的屋檐下。
  收拾完行李,谢乐游从小冰箱里取出最后一瓶冰汽水,拉开屋檐下的橘黄色小线灯,盘腿坐在走廊,看远方黑漆漆一片与夜空融为一体的海岸线。
  “干……”
  谢乐游习惯性往旁边碰的手臂僵在半空,他皱起眉,放下手,滋滋开始吸起细长吸管里的冰汽水。
  好凉。
  他把汽水瓶随手放在一旁,盘腿坐在走廊,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走廊上的一本书。
  是本小说。
  推理小说——翻开第一页,第一行,谢乐游就瞪大眼睛。
  怎么会有作者第一句话就在说凶手是谁!
  这不是完全剧透了吗!
  他耐着性子继续翻了几页……逐渐的,远处蓝黑色的天空开始泛白。
  等到看完整个故事,谢乐游揉了揉困倦的眼,打了个哈欠。
  天亮了。
  旅行结束,他要回家了。
  ……
  之后他放弃了直升资格,但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另一所王牌高中。
  谢乐游没去读。
  他听从父母的安排,转去了另一所私立高中的国际部。
  他开始安分念书,逐渐披上正常人的外皮,变得温文尔雅,不再横冲直撞出口就是真话伤人——有些时刻,真话没必要说。
  他所看见的,也不一定就是全部的真相。
  活着,就会难免感受到刺痛……这话是谁对他说的来着?
  谢乐游安安分分度过了高中三年,他最后拒绝了母亲让他出国的安排,决定留在国内攻读大学。
  高中时期,他的生活过得顺风顺水,唯一出轨的地方在于他在课余时间迷恋上了地下赛车。
  他用异常狂暴的赛车风格,来释放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他遇见过一次连环相撞,两次刹车失灵,还有一次干脆赛车腾空而起,飞跃围栏——他的赛车极其幸运地挂在了树枝上。
  那根细细长长的树枝,在他的赛车被吊车救下来以后,瞬间就断裂落下,在岩石上跌得粉身碎骨。
  如果吊车再晚来一秒,谢乐游大概就不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了。
  一切都是那么巧合。
  事后,谢父得知这场事故,第一次冲谢乐游发那么大的火。要不是谢乐游躲得快,烟灰缸就砸在了他脑门上。
  就连谢母也没拦着,难得联合起来把谢乐游训了一顿。
  又是心疼,又是后怕。
  从那以后,谢乐游就没再玩过赛车。
  面对父母的追问与眼泪,他很沉稳,很快把父母安抚下来。但他内心也在剧烈震动。
  不是恐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似乎丧失了恐惧这种情绪。
  因为他想要做的事,就没有办不到的。
  就算是死亡,他也有种自己能够跨越的笃定。
  很难解释这种微妙的直觉……就像很难解释为什么当赛车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之时,谢乐游却没有半点自己即将粉身碎骨的惧怕。
  环绕在他周围浓厚的安全感,与他本身被蕴养出的自信与才能相辅相成。
  他无所不能。
  面对死亡与恐惧带来的新鲜挑战,他感到久违的兴奋,骨子里在催促他追寻刺激。
  这是个危险讯号。
  还好,谢乐游并没有丧失理智,他并非追求刺激不顾一切的法外狂徒,所以他转向了其他更加“安全”的极限运动。
  此后过去六、七年。
  谢乐游大学毕业,接受了公司,当了谢氏的总裁。
  他接手谢氏的过程平稳而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事业发展欣欣向荣。
  他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理由,仅仅在于接触对象的一览无余,跟不上对话节奏,令他感到无趣。
  兴奋通过极限运动释放出去,致使他对单纯的活塞关系并不痴迷。
  情场发展也没什么好说。
  眼下的日子日复一日,平静,平淡……有谢氏的存在,他没法彻底抛开谢氏继承人的身份,去从事其他职业,去当赛车手,去上战场,去乔装打扮暗访,去过不一样的生活,体验不一样的新鲜与刺激。
  他也有属于他的一份责任。
  后来谢母生了重病,谢乐游把心思放在医疗线,全力研制特效药上……他以为他能征服死亡,事实证明,他不能。
  即便他已经站在人类财富权势的顶峰,在无可逆转的死亡面前,也救不回自己的母亲。
  谢母下葬的那一天,是谢乐游二十五岁的生日。
  在送葬的人群逐渐散去后,谢乐游在母亲的墓碑前,举着黑色长伞,静静与消失许久的怪人对视。
  怪人的白色长发变短了些,容貌却丝毫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