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他不曾想过贾想竟是对自己亦有意,祝千龄无比后悔着昨夜莽然的动作,他害怕真正抵达了终点,一切假象就要随着流水一去不复返。
  要不要告诉贾想?
  告诉贾想,他在南海看到的所有?
  祝千龄深吸一口气,天人交战,灯火摇曳。
  沉默片刻,他嗓音颇为沙哑,缓缓张开了口:“贾想,如果我们这个世界是假的,真实的世界里并没有我,你会怎么做?”
  这句问话若是放在平时,贾想定会把它当做是无意间的天马行空,随心所欲而来的戏言。
  可放在此番环境中,贾想却断断不敢轻易回复,生恐自己轻佻的答案会给祝千龄带来伤害,而怀中人并不会莫名问出这番话。
  他直觉,祝千龄打开魔窟封印的动机就在此句问话之下。
  思索片刻,贾想斟酌着语句,却觉得哪一句话都是轻飘飘的,他想说假设不成立,因为贾想压根无法想象没有祝千龄的世界,他又想说会寻找祝千龄,可此答更像是四两拔千斤,不如不说。
  熟料,不等到他回答,祝千龄便松开了双臂,漠然道:“我知道了。”
  贾想茫然:“啊?”
  “无它,”祝千龄轻描淡写道,“我做了一个美梦,梦里全是你。”
  闻言,贾想的神情都绷不住了,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美梦?”
  如果是美梦,祝千龄怎么会在睡梦中眉头紧蹙,冷汗津津?
  他还想要再问,祝千龄却把自己塞回被褥中,翻身背对贾想:“我还想再休息……”
  话音未落,门外骤然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侍女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尊上——尊上——”
  “有人劫狱了!有人劫狱了——尊上——”
  贾想心中顿觉不妙。
  第92章
  当贾想和祝千龄匆匆赶往寒牢时, 寒牢只剩一片惨状。
  闻人曲无声无息地俯趴在地面,有霜花攀上她的肌肤,她仿若要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冰做的人儿就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中离去, 身下蔓延着一滩暗色的血,毫无尊严可言。
  她与贾想生得有八成像,祝千龄只是轻轻瞥了一眼,误以为这幅残破的躯体是贾想,呼吸登时一窒, 愣在原地, 无法动弹。
  两年前那一幕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即便贾想无恙地站在祝千龄眼前, 可那个朦胧午夜中,那道横贯胸膛的疤痕还是刺痛了他的眼。
  祝千龄总觉得那一刀确切地夺走了贾想的性命,那种寒凉的悲痛是他从未有过的。
  直到贾想扯了扯他的衣角,不顾他人眼光,揽住祝千龄的肩膀。
  他知道祝千龄联想到了什么, 低声道:“我在。”
  祝千龄抿唇,从噩梦中晃过神, 却不敢再看贾想一眼,只是望向牢笼中的更深处。
  空空荡荡。
  闻人歌已然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春半的牢笼中亦是空无一人。
  贾想瞬间没了底, 倘若说是祝踏歌劫走闻人歌,那还顺理成章, 他想不清楚是何人会劫走春半。
  他欲询问祝千龄,可祝千龄自那天开始后便失踪了。
  常言小别胜新婚,贾想和祝千龄确认关系还不到两天, 就发生这等灾事,贾想心中惶惶不安,祝千龄的消失更是添了浓厚一笔。
  他想去寻找祝千龄,却被诸多侍从围拦,贾想欲强突,抬眸见侍女们后怕的面容,以及侍从们隐藏惶恐的双眸,他又没了心力。
  无力感再次萦绕贾想的心头
  当初被萧敖带走的祝千龄,会不会也是这种心态?
  贾想枯坐窗边,他闲得无事,只能慢慢琢磨穿越来发生的一切事宜。
  院外寒梅开了又败,眨眼三日过去,贾想搁下手中的狼毫,宣纸上罗列着八年来的时间线。
  他格外关注祝踏歌的行径,贾想独独不能理解——祝踏歌为何会纵容魔息容器的逃离?
  祝踏歌对祝千龄到底是什么情感?
  南海一行中,祝踏歌冒然放莫尔纳回归南海,自西沙事发后,贾想甚至分不清他认识的莫尔纳究竟是本人,还是自南海时便死去,被祝踏歌取而代之。
  北川更是不用多言,每一步都掺杂着祝踏歌的算计,西沙更是如此,与其说咎语山因祝千龄而亡,不若说她是被祝踏歌牵引着步入死亡。
  奇异的是,祝踏歌推动的这些事宜,看似是在处处针对贾想,但更深入地探索——祝踏歌在助祝千龄吸纳魔息。
  祝千龄仍然没有音信,贾想心中郁结,他总爱把事情往坏处想,若是祝踏歌真的在助祝千龄吸纳魔息,那祝千龄的后果不堪设想。
  不可坐以待毙。
  贾想决定遁逃,至于去何方,自是东岛。
  他要去看一眼,东岛的魔窟封印是否如其他三境一般,不知何时早已千疮百孔。
  但离开北川仍是有些许难度,祝千龄的魔息无孔不入,早早渗透在每一处角落,贾想只是踏入院落,那群侍从便涌了上来。
  正门走自是不可能,但贾想还知晓有一处地方,可通往外界。
  祈天台。
  但并不确保贾想跳下去后又是一睡两年,他至今仍不清楚自己的沉睡是因为系统的抽离,还是封印的影响。
  事已至此。
  面对着神经兮兮盯着他的侍从,贾想淡然道:“我要去祈天台。”
  侍从长唯唯诺诺地开口:“尊上道……”
  “我又不会出宫,”贾想打断,满脸不耐烦,“你们跟着就行了。”
  贾想的脸美则美矣,板正起来却格外唬人,他的五官似是由雪捏造的,素日便与人冷冰冰的触感,真要外露情绪,更是冻人。
  侍从们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咬着牙,让开了一条道。
  贾想上一次身后尾随着这么多人,还是在仞州质子府的时候,去哪儿都是乌泱泱的。
  他淡然自如地摸着路——其实他压根不认识路,抓了一个人在前头领着的,省得七绕八绕,把贾想精力都转没了。
  时隔两年,再见祈天台,魔息已然浓郁得骇人,贾想仿佛置身于一片浩然深海中,浑身灵脉都在疯狂叫嚣着疼痛。
  魔息引着风,掠过祈天台,一扇充述着不详的门横亘于前。
  缝隙间渗出的魔息弥漫,隐隐夹杂着粘稠微光。
  贾想深吸一口气,双掌抵住冰冷门板,猛然发力,门轴发出艰涩悠长的呻吟,仿佛在抗拒着外界的惊扰。
  门启的刹那,贾想仿佛撞入了一座凝固的赤色深渊,一道洪流骤然奔涌而出,泼面而来,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身后侍从们的呼喊瞬间被斩断。
  整个天地万籁俱寂,独余贾想一人。
  魔息如活物般蔓延,迅速沿着地面攀爬,缠绕住贾想的脚踝,冰冷刺骨。他僵立着,身陷于诡异血潮中央,指尖到脊背俱是麻木的刺痛,周身皮肤仿佛也被魔息浸透,透出淡淡的微红。
  唯有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闷而剧烈地撞击着耳膜与肋骨。
  贾想扯了扯嘴角,忍耐着由内到外的疼痛。
  可怖。
  未知。
  祈天台内部,巨大的空间被无声流动的红光浸透,宛如沉入凝固的血海深处。
  贾想孤身一人立在中央,脚下是冰冷坚硬的石面,魔息顺着靴子向上缓慢攀爬,冰冷滑腻,悄然收紧。
  这方寸之地已成囚笼,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声息,只余贾想一人,与这无孔不入、步步进逼的赤色寂静。
  两年间,祈天台竟是发展到这等程度,贾想不敢想,届时真正镇压魔窟核心的仞州若是崩塌,四境将会陷入怎样的炼狱。
  祝千龄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贾想头一回真切地感知到了恐慌,他盯着眼前的苍白长阶,一步步走了上去。
  沉重的压迫感几乎令贾想窒息。
  祈天台中央,封印阵法七零八落,不复以往,一方漩涡无声旋转着,深邃得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和西沙圆月祭典的场景点点重合。
  仿若一颗沉默的瞳孔,凝视着贾想。
  有一瞬间,贾想以为在与祝千龄对视。
  不知为何,他很是抗拒踏入其中,可祝千龄三天杳无音信,贾想实在忧心。
  他双眼一闭,一头扎入其中。
  失重感骤然袭来,贾想的身体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攫住,瞬间没入了那片旋转的深红。
  这份吸力意外地温柔,像是半梦半醒时,贾想感知到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吻。
  眼前所有景象,或是魔息,或是长阶,如同破碎的琉璃般,骤然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虚无。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星辰日月,只有一片弥漫的、均匀的灰白,柔和地散发着光芒,照亮了这片无垠。
  贾想很熟悉这片沉寂,他漫无目的地游走,企图找到些许出路。
  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