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是一张泪眼朦胧的白净脸蛋,眼泪划过脸颊,两坨红胭脂被晕湿,半张脸都是斑驳的红色。
  见贾想与他目光相对,下垂的嘴角缓缓地向后裂开,露出一嘴唾沫横流的紫红色口龈。
  贾想身体中突然涌入一股强劲的动力。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奋力拔开腿,向楼梯口迈去。
  楼梯墙面的鬼婴已经伸出了大腿,大半只身子悬在半空,一只压着一只,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见贾想朝他们这边移动,鬼婴们兴奋得左推右挡,争抢着去够贾想。
  贾想将蜡烛往墙壁那边一挥,鬼婴们尖啸着缩回手,怨毒地盯着他。
  还在平地时尚且慌乱,上楼梯更是艰巨,贾想只觉得自己的膝盖被扎满了银针,每抬一下,便细细密密地蛰着他的神经。
  楼梯口的红光已经被鬼婴们的身躯遮了个七七八八,更有早已从墙中抽出全身的鬼婴,候在台阶上,阴湿地趴着,痴痴盯着与之双向奔赴的贾想。
  陈乐行低声道:“不用躲,冲上去。”
  言罢,他拔出腰间的剑鞘——挂着不死人图腾的长剑不知丢失在何处,这下连虚无缥缈的现代信仰也无法庇佑他们了。
  陈乐行把剑鞘点燃,剑鞘尾端撩起一股沉木烟熏,直直地怼向趴在阶梯处的鬼婴。
  鬼婴痛苦地嚎叫一声,捂住自己的双目,失去支撑力后圆润地滚下了台阶。
  贾想咬牙,抬起沉重的双腿往上冲。
  忽的,他顿住了。
  贾想喘着粗气,鼻尖萦绕着鬼婴身上散发出的诡异奇香,背上的陈乐行重逾千斤,贾想头重脚轻,眼前的景象重叠交映。
  鬼婴们头挤着手,手抓着脚,脚踹着肚兜,严密地融合在一起,或喜或哀的面容横七竖八地贴着,眼珠子不约而同地盯着贾想。
  一堵墙。
  一堵拦住出路的鬼婴肉墙。
  即便有火焰驱散,但蜡烛实在是太微弱了,刺不破这片蠕动的人墙。
  贾想往后退了一步,肉身虽踩在实地,他的思绪业已浮空。
  死局。
  “陈乐行,”贾想死死咬着后槽牙,逼迫自己稳住心神,“那个卜罗,讲了什么规则?”
  陈乐行答道:“夜间不可窜门访客,不可外出,不可开窗,若非不得已,需得请示宓娥娘娘。”
  贾想避开一侧朝他招摇着手的鬼婴,缄默不语。
  背后的陈乐行沉沉地俯趴着,凑近他的耳廓,低声问道:“敢问公子有何疑惑?”
  冰冷的触觉掠过贾想的后脖颈,冻得他牙齿打颤。
  “没有。”
  贾想心头蹦动如雷。
  他试探地问:“你说,晚上怪物这么多该怎么办?”
  陈乐行歪头:“烧掉?”
  贾想嗤笑。
  “挖三填一呐,你个假mc玩家,还挂什么不死人图腾。”
  话音一落,贾想将火烛怼到了陈乐行的脸上。
  一道尖锐的鸣叫声。
  “阿郎……”
  陈乐行的声音变得尖细起来,音调歪歪扭扭地钻入贾想的耳道中。
  贾想用力地撑开想要咬他的陈乐行,手心里尽是黏稠的液体,滑嫩的舌尖舔舐着他的掌心,瘙痒又恶寒。
  一阵阴风拂过,整座楼道陷入了一片昏暗。
  “阿郎……阿郎……”
  贾想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背后一直伏趴着怪物的事实。
  手中红烛已灭,被驱走的鬼婴们试探着扒拉住贾想的鞋跟。
  身后的怪物四肢像八爪鱼似的纠缠住贾想的身躯,死活扯不下来。
  喉结处的红印越发灼热,贾想双眼视物逐渐涣散。
  完了。
  他并不畏惧死亡,这几个月的光景是他赚的,只是贾想未曾想,他会以比心梗还要恶心的死法离去。
  祝千龄怎么办?
  贾想忧虑地想。
  会有人顶替公子想的躯壳吗?
  会不会像雷青和陈乐行那样,强迫祝千龄呢?
  如果这副躯壳真的换了芯,祝千龄能分辨出他和别人吗?
  贾想眨了一下眼,眼前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能见鬼婴们在暗色中若隐若现的青白面容。
  他不想死。
  蓦然,在贾想的指尖,一颗火苗“噼啪”窜了出来。
  直接跟你们爆了。
  贾想不死不休地想。
  他一点点碾碎左手的灵脉,破碎的脉象中,灵气喷涌而出,融入火苗中。
  火苗爆裂而起。
  火花跳在鬼婴的身上,鬼婴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火舌顺着楼梯向上攀爬,橙红色光芒瞬间就照亮了整间吊脚楼。
  鬼婴的哀嚎声,火焰的咆哮声,木头的爆裂声。
  喧闹而又华丽。
  陈乐行沾了火后滚落在地,灼灼火光中,高声尖叫着,口中不断溢出白沫,最后吐出一颗肉色的球。
  那颗球表面分布着暗紫色的线条,还朝气蓬勃地跳动着,被火一烧,乱蹦着滚下楼。
  最后化为了一摊白沫。
  白沫落在楼梯上,融化成一滩乳白色的黏液,湿哒哒地拉着丝。
  火舌在黏液上舞动。
  陈乐行虚弱地跪倒在地,喃喃:“不可……山中纵火……”
  现代人刻在骨子里的遵纪守法。
  贾想安心了,他架起陈乐行,安抚:“放心,灵火。”
  不烧好树。
  火势迅速蔓延。
  贾想决心离开吊脚楼:“你知道祝千龄怎么了吗?”
  陈乐行迷迷糊糊地回应:“公子不是一直守着他吗?”
  “守?”贾想咬唇,疑云越积越重,沉甸甸地压迫着他。
  “千龄伤势严重,服下太岁不见好转,”陈乐行说话越来越顺,意识逐渐清醒,“公子杜绝他人照料,独身照顾千龄。”
  贾想一时不知自己是否在做梦:“其他人呢?”
  “傀嘉与车禾二人在另一座吊脚楼,我起夜,却遇见金蚊子,中了套……”
  “咎语山和萧敖呢?”
  陈乐行又不答了。
  二人相互搀扶着,被称作金蚊子的鬼婴们在火舌的玩弄下融化成了乳白色的油脂,木墙被火烧得咯吱作响。
  油脂溢出一股股香氛,气味浓厚,似曾相识。
  像极了祝千龄手中那一碗菌汤的味道。
  贾想数不清自己来到此地后肠胃受了多少折磨,但他至少确定一件事——太岁绝不可能是单纯的菌类。
  说不定,这些被称为金蚊子的鬼婴,就是太岁本身。
  如蚊子一般无孔不入,见到人就要啃一口,金蚊子这名儿比太岁还要衬鬼婴。
  鬼婴浑身灵力波动。
  太岁吸食灵力。
  而他调动不起灵力。
  贾想想通了他调动不起灵力的原因。
  贾想的左手灵脉尽断,才耗住了这群金鱼屎一样的金蚊子,若是祝千龄该怎么办?
  “陈仙长,不知你可有发现什么异常?例如我这座吊脚楼是否有人出入,带走了……”
  “公子,您为何如此关切千龄呢?”
  贾想摸着门把的手一顿。
  陈乐行眼睛半合,分辨不清神色。
  凉风从门缝中钻进来,吹走了些许火焰带来的闷热。
  贾想压着自己冷静下来,找回公子想冷嘲热讽的口吻:“我关切?”
  “但凡你被种下血奴印,你能比我更不关切吗?”
  贾想嗤笑一声,推开了木门。
  陈乐行挪开目光,歉道:“是属下冒昧,妄自……”
  他的话头戛然而止。
  吊脚楼外,夜风袭人,檐角铜铃轻摇。
  每一座吊脚楼的大门都敞开了。
  窄小的门后,一个个瘦长的人影矗立着,他们半边身子沐浴在月光之下,肤色惨白浮荧。
  或细或圆的眼眶中,眼白所剩无几,黝黑瞳孔扩散至整片空间,反射着淡淡的银光。
  寨民们一动不动,盯着二人。
  他们僵硬地挪了一步。
  他们嘴唇蠕动。
  他们说:“违背宓娥娘娘者,死。”
  第17章
  月色冰凉如水,泼洒在寨民们身上,他们双目半睁,看不出半分情绪波动。
  他们有男有女,身量一致,像是接受基地训练的兵,抬腿走出整齐划一的步伐,朝贾想这栋吊脚楼移动。
  其动作之僵硬,似被操纵的木偶。
  身后吊脚楼的火愈烧愈旺,热气膨胀,浪潮朵朵推搡,烘得贾想心间燥热。
  他侧目向后看去,透过被热浪扭曲的空气,被火舌舔舐着金蚊子们,鬼婴尖叫翻滚,有的尚且还在火中拼命挣扎,有的业已化为一滩乳白黏液,湿了半片地板。
  但金蚊子意念一致,朝着贾想爬来,即便浑身浴火,痛不欲生。
  前有山,后有虎。
  贾想撑着陈乐行的肩膀,左手筋脉断尽,血印传来的负面反应还在不断扩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