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俨然是那名舞姿如飓风的舞者。
  在不远处看热闹的寨民们顺着舞者灼热的眼光看去,只是一眼,便纷纷面露惶然,随着舞者叩拜。
  “拜见圣子。”
  古铜色的迷障中,雄浑的声响回荡在空地,雾色被震开三分。
  叩拜的方向,正是祝千龄。
  舞者将身子横在隗嘉的刀锋前,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这位客人,请不要对赖疙的圣子无礼。”
  隗嘉茫然地举着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贾想很快反应过来,压下了隗嘉的手腕,低声道:“静观其变。”
  舞者毕恭毕敬地扶起祝千龄,满脸愧疚,频频问暖:“圣子可有何处不适?圣子有何需求?”
  末了,他拿着禅语绵绵的语调叹息:“愿宓娥娘娘保佑您。”
  祝千龄懵懵懂懂地被舞者扶着,头一遭受到万人跪拜,心中下起毛毛细雨,扎得他发痒。
  他求救般地望向贾想,贾想一副深思的摸样,心声一条条流入祝千龄的脑海中。
  【此等待遇,竟不是萧敖的机遇?反倒是给了祝千龄这个反派?】
  【既然是反派的阵营,宓娥娘娘就不是正派人物。】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寨子有问题。】
  祝千龄面色不悦,抽回了手,撇过头,不去看舞者的脸。
  想到萧敖,他讥诮一笑,赌气地环视了一圈,企图找到所谓的男主。
  空地的泥土翻青,诡异地渗着点白,像是由一堆高度腐烂的尸骨堆砌而成,吊脚楼年岁很久了,风铃的响声都是呕哑嘲哳的,那些跪拜的男女们神色麻木,无主之羊般取暖聚在一起。
  远不如贾想的脸赏心悦目。
  祝千龄晃过神,脖颈处瞬间蒸腾起一股热潮,他对上贾想混沌的双眸,又不自在地转头。
  蓦地,他回过味来了。
  萧敖那个咋咋呼呼的声音,消失不见有一会儿了。
  这群人中,竟是没有萧敖的身影。
  贾想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冒着虚汗的苍白脸庞越发骇人,但好歹呼吸逐渐平复下来,视线也慢慢归于正位。
  陈乐行见贾想无碍,松了一口气。
  他朝着舞者拱手:“多谢族长出手相助。”
  舞者收回落在祝千龄身上的目光,半蹙的眉尖平缓,他摆摆手:“你们是赖疙的贵客,恰逢除煞礼成,顺手医治便是。”
  除煞礼、太岁、赖疙……
  贾想的眼前闪现出青年半悲半喜的面容,那颗头颅逐渐与火架中的残骸重合,直直闯入贾想的脑海中,将他的脑浆搅得一团糟。
  他抬眸,恰好映出舞者的五官,那张秀丽的脸只需一蹙眉,便带上悯天悯人的悲情色彩,在火中尤其壮烈。
  胃中翻江倒海,胸口涌起闷堵感,贾想哇的一声,吐出了一颗丸子。
  丸子粘合着一滩淡黄色的液体,但奇异的是,这颗丸子并不是肉质类被煮熟后的深褐色,而是混杂着乳白的浅棕色,看着像是某种菌类。
  贾想大口大口地喘气着,怔愣地盯着地上的圆丸。
  【系统,这是什么?】贾想茫然地直起背。
  【用太岁熬成的汤药,】系统看出贾想的精神状态不对劲,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太岁,一种菌类。】
  鼻端仿佛依旧萦绕着梦中那一股奇异的芳香,令贾想全身紧绷的肌肉都松弛了下来。
  “这位客人怎么吐了?这可不行,卜罗,怎可对客人如此懈怠?”
  一位老者拄着拐杖,怀中抱着一只竹编箩筐,从吊脚楼后缓缓走出。
  他将箩筐递给舞者卜罗,箩筐里是一堆棕色的片状菌类,朵朵肥美,还沾着几点露珠。
  老者见众人将头埋在地上,顺着方向注意到了祝千龄,堆积的褶皱里登时抬起两点白光,细长的双眼钉在了祝千龄身上。
  “圣子啊——”老者晃晃悠悠地走向前,一把老骨头了,也要朝着祝千龄跪下,“赖疙盼了百年的圣子啊!下一条预言即将降世……”
  祝千龄冷漠地看着在脚下缩成一团球的老者,比起所谓的圣子和预言,他更在意贾想。
  作为族长,卜罗察言观色的能力一流,他赶忙献殷勤地从火架上舀起一碗汤,端给祝千龄。
  “圣子,太岁可治百病,客人定是受到金蚊子刺激,心神不宁。”
  祝千龄手中被塞了一碗汤,直愣愣地杵在贾想面前。
  吐出菌丸后,贾想缓过气,又恢复了人前北川公子想那一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气派,在隗嘉的扶持下站了起来。
  他垂头,祝千龄懵懂地抬头望着他,睫毛如羽翼扇动,孩童的稚气一览无余。
  贾想心中乱如麻,挪开眼神看向祝千龄手中的碗。
  汤的香味格外浓醇,奶白色泽,煮得很黏稠,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发。
  菌菇呈现出一种圆滚的形态,在乳白色汤液中沉浮,勺底一戳,便滑溜溜地润了开来。
  贾想回忆起入口时的触感,像是融化的巧克力在口腔里化开,再丝滑地掉入喉咙里。
  他沉默地把头往后退,却发现指间竟夹着两缕焦黄的发丝。
  “咕咚——”
  头颅坠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贾想的脑浆像是被端在油锅里煮热似的剧烈翻涌,一段阴森却和谐的旋律从炸开的气泡中串联了起来。
  “咔哒——”
  手中的碗坠落在地,汤汁撒了满地,洇湿了土壤。
  祝千龄一手搀扶住软了腿的贾想,急切地呼唤道:“闻人想!闻人想!”
  兵荒马乱。
  寒气从脚板攀延至心尖,时隔多年,祝千龄再次尝到了心灰意冷的滋味。
  如果贾想死了,他会被陈乐行重新捡回去,不知以什么方法,把他安排进哪一户能够遮人耳目的人家。
  那一户人家也许会故意欺凌他,挑最苦最累的活砸在他身上,找各种理由克扣他的伙食,因为他的红眼睛实在不详。
  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穿越者,他们又带着不切实际的假想接触祝千龄,将他的自尊践踏泥底,向他索取。
  这些贾想都不会。
  由奢入俭难。
  祝千龄茫然地抬头看向贾想,贾想双眼没有焦点,目珠定在那片变深的土壤。
  土壤上的丸子滚动着,却一尘不染。
  丸子一直滚到了火架底下的灰烬堆里,窝在其中。
  一点漆黑显露了出来。
  哪里是丸子呢?贾想紧紧攥住一只瘦骨伶仃的胳膊,脖颈处的青筋凸起。
  分明是一颗眼珠。
  灰烬化作包裹眼珠的皮肤,贾想竟从中窥见了一丝笑意。
  祝千龄感到手上一沉,隗嘉惊呼着帮他扶住了贾想。
  贾想晕倒了。
  第15章
  贾想猛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数盏铜灯,灯身大半被铜绿占据,细致繁复的雕刻在黑暗中似乎是活了过来,若有若无地蠕动着。
  灯里盛满了灯油,散发着一股雨后青地湿泥的香味,味道之浓,熏得嗅觉都有些失灵。
  这是一间密闭的空间,约是吊脚楼内部,窗户被封死,罡风簌簌,木条哐哐作响。
  贾想的身体像是被碾轮压过一般,他微微一动,便牵动五脏六腑,痛得他暗暗抽气。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心中唤着系统。
  【系统,我怎么晕倒了?】
  系统杳无回音。
  贾想强打起精神,将注意力集中在血印处,才得出自己为何全身泛痛的解释——此等程度的疼痛,祝千龄与他之间的距离恐怕有十万八千里。
  祝千龄去哪儿了?
  安全吗?
  祝千龄的失踪像是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头顶,贾想可不想六年之后的盒饭杀提前。
  他撑着木板,潮乎乎的,很是不适。
  贾想半站起身,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擦着自己的手肘,抹了油似的,呲溜一声滑了过去。
  黑暗中,有白影一闪而过。
  贾想抚过自己的手肘,刺绣流光微晃,肘弯有一块湿哒哒的区域,沉沉地缀在褶皱间。
  一缕乳白色的黏丝在双指间拉扯。
  黏液带着一抹浅淡的香气,贾想无端联想到在雾中偶遇鬼婴时,荧荧青苔挥发出的层层霉味,深吸一口,便让人头脑昏沉。
  贾想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他催动体内的周天运转,却一无所获。
  怎么回事?贾想不信邪,却发现灵脉被堵住了。
  若是再遇到成群的鬼婴,除非有人前来搭救,否则贾想必死无疑。
  正当贾想思考对策之时,一声嘶哑的摩擦声响起。
  “嘎达——”
  木门被推开半条缝。
  半片红光从缝隙渗入,斜斜地落满半面墙壁。
  墙壁上挂满了僵白色的面具,面具两腮鼓起,涂着两坨艳红,润着一线光滑的反射。
  脸谱或哭或笑,或怒或乐,形态各不相同,它们挤在一起,不留一点空隙,半面木墙密密麻麻,有如浮起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