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顾殷久浑身湿透, 站在门口犹豫片刻, 店家却主动招呼他进来,递上一碗热酒, 笑呵呵地说道:“客官,喝碗热酒暖暖身子吧。”见顾殷久没接过去, 以为他囊中羞涩, 又道:“不要钱,只要一句吉利话。”
  顾殷久这才接过碗一饮而尽,酒液温热, 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寒意。
  他放下碗, 低声道:“多谢了, 店家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店家听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冲你这句话, 我这店日后就大吉大利, 生意兴隆了!”
  没想到话音刚落,几个收地税的地痞无赖便闯了进来,嚷嚷着要店家交钱。店家面露难色,正欲掏钱, 顾殷久却已起身,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群地痞揍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店家感激涕零,只觉天神降临,不知如何感谢,未想顾殷久却主动问他:“店家,你这儿缺不缺打杂?管吃管住就行。”
  自此,顾殷久便留在了这李家酒肆里当打杂。
  这个小市集坐落在一个半山腰的小镇子里,附近有很多村落,平日里多是些年轻后生来镇上采买些日用,鲜有外来人踏足。
  顾殷久每日埋头干活,话不多,神情总是郁郁寡欢。店家虽知他身份不一般,却也未多问。
  这日,店家特地炖了只老母鸡,又取出一坛珍藏的好酒,招呼顾殷久坐下:“来来来,今日咱哥俩好好吃一顿!”
  顾殷久也不推辞,坐下便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店家见他吃得痛快,自己也高兴,打了个饱嗝,笑眯眯地问道:“我瞧小兄弟你不是干这行的,怎么跑来这,是不是为情所困了?”
  他见顾殷久年轻,心想年轻人嘛,哪有什么烦心事呢,又不用赚钱养家糊口的,顶多就是你情我爱的事情罢了。
  顾殷久没点头也没摇头,默认了。
  店家饮下一碗酒,哈哈笑道:“你们这些小年轻,一点小事就遭不住了。人活一世,哪有那么多烦心事,说到底不过三件事,吃饱穿暖睡得香。要是隔三差五还能炖只鸡、烧条鱼,那日子简直比神仙都潇洒了!”
  顾殷久支着脑袋,摇摇头:“你很幸福,因为你知道为什么活着。”
  “可我现在才明白,我一直为了心中的那份骄傲而活着,为了当第一才活着的。这些事情或许对其他人没有任何意义,但对我来说,却足以执着一辈子……可到头来,我又觉得这些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店家摆摆手头:“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呗,吃饱穿暖,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过得踏实,心里就舒坦了。”
  顾殷久笑了:“你说得对。”
  后来他扛着锄头,走向酒肆后山那片荒废已久的土地。泥土坚硬,杂草丛生,但他一锄一锄地挖下去,一点点开垦出来。
  然后种上了白菜、地瓜、南瓜,还在角落里搭了个简陋的鸡棚,养了一群毛茸茸的鸡崽子。
  种子慢慢破土而出,抽芽,拔高,结出瓜果。鸡崽子们也一天天长大,羽毛日渐油亮,开始下蛋。
  这几个月来,顾殷久沉浸其中,忙得不亦乐乎。
  他半生都困在天下第一的虚名里,自诩为能拯救苍生的圣人,这执念如同附骨之疽,深深嵌入他的血肉,以至于如今,万念俱空,反倒觉得肩上的重担轻了许多,心中一片澄明。
  顾殷久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一片绿意盎然,忽然笑了:“去他娘的什么劳什子的第一,老子今日方知我是我啊。”
  他淋着小雨扛着锄头往回走,今日没什么客人,他便索性将地又扩大了一番,干得比老黄牛还卖力。
  待他回到酒肆,果然冷冷清清。店家站在柜台后,脸色古怪,眉头紧锁,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顾殷久将锄头靠在墙边,正要去洗手,店家却突然凑过来,小心翼翼道:“你最近是不是招惹到什么人了?”
  顾殷久愣住:“何出此言?”
  店家压低声音,目光朝窗边瞥了瞥:“喏,那人又来了,一直等着你呢。”
  顾殷久回头看去,只见那人坐在窗口处,白衣素袍,长身玉立。此刻窗外烟雨朦胧,那人静坐其中,仿佛水墨画中的仙人,清冷而疏离。
  店家低声嘟囔道:“唉,你说这玉面郎君每天都来,给的赏钱都够买下这酒肆了,也不知道图什么。”
  这人是前几日才出现在镇上的,带着张白玉面具,众人虽看不清他的样貌,但见他身姿挺拔,气度非凡,便纷纷猜测他定是位俊俏公子,索性就喊他“玉面郎君”。
  这位玉面郎君只要门一开,就准时准点坐在这位子上,一来就点一壶茶,然后静坐不动,只盯着酒肆打杂的瞧。
  若打杂的是个姑娘,众人或许还能帮忙说个媒,可偏偏是个小伙子,倒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顾殷久在门口的水缸舀了一瓢水洗手,随后径直走到那人对面,笑眯眯道:“不介意我坐这里吧?”
  那人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顾殷久拿了块干抹布擦了擦凳子,这才施施然坐下。最近正值岭南的回南天,绵绵梅雨没日没夜地下,滴滴答答,墙壁上、凳子上都是水,一抹就是一手湿。
  他这才仔细打量起对方。这人脸上戴张玉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手上还戴着白色手套,当真是遮得严严实实。
  顾殷久不合时宜地想着:若是这人被打伤可就麻烦了,毕竟面具遮得这般严实,万一吐血,岂不是要兜头浇自己一脸血水?
  想到这,顾殷久有些莞尔,他微微倾身,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位兄台,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人没有立即回答,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没什么,只不过久仰大名,特来拜访。”
  声音没有想象中的年轻,反而带着几分低沉清冽,如山涧冷泉。
  顾殷久笑道:“哦?我不过是个种地的,哪来的大名?”
  那人眸光微动:“种地的人,可不会在逍遥谷一役中名震天下。”
  顾殷久神色一凛,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微笑:“看来兄台对我了解颇深啊。既然如此,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这般遮遮掩掩,倒显得生分了。”
  玉面郎君抬手斟了一杯茶,动作很是优雅,随后将茶杯轻轻推到顾殷久面前,淡淡道:“面具之下,未必是真容;真容之下,也未必是真心,何必执着于表象?”
  行,搁这儿跟他打迷糊眼呢。
  顾殷久低头瞥了眼茶杯,茶汤清透,香气袅袅。他轻笑一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茶是好茶,不过,我这个人向来直接,不喜欢绕弯子。你若是来找我喝茶,我奉陪;若是来找我麻烦,我也奉陪。”
  那人微微颔首,语气淡然:“今日真的只是来与顾公子喝茶,并无他意。”说完,又十分自然地给他斟了一杯茶。
  顾殷久见他这般从容,索性放松下来,目光随意地扫过窗外。
  雨丝如帘,远处江面上,一老翁披着蓑衣,独坐小舟,手持钓竿,颇有点独钓寒江雪的意味。
  顾殷久勾唇道:“若是下雪,或许会更应景些。”
  “你想看雪吗?”玉面郎君忽然开口,像是随口一问,却又带着几分认真。
  “嗯,不过这地儿多半下不了雪。”顾殷久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钓叟上。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刀剑碰撞,叮铃哐啷响成一片。顾殷久眉头一皱,侧耳倾听,隐约听到有人低声道:“快,搜!别让他跑了!”
  “哎哟,看路啊!”似乎有人被那群搜查的人撞到了,一个粗犷的声音不满地嚷道:“这是在做什么?走路不长眼睛吗?”
  另一人冷冷回应:“我们在找人,你要是看见可疑的人,赶紧报上来,别耽误我们办事!”
  先前那人似乎被吓住了,声音低了几分:“是,是在追邪佛?他不是早就销声匿迹了吗?”
  搜查的人不耐烦地说道:“少废话!你要是知道什么,赶紧说,别自找麻烦!”
  许多店铺见外面阵仗,纷纷关起了门。店家也不例外,急匆匆地将门板一块块装上,只留下一条缝隙,偷偷往外张望。
  外面几个看热闹的压低嗓音议论。据说极乐宫已倾巢而出,联合古陀寺、苏家庄和青山派,布下天罗地网,四处搜捕顾殷久。江湖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如今药谷已是声名狼藉,唐小里虽是唐天之子,但平日里为人低调,极少涉足江湖纷争,如今却被卷入这场风波,令人唏嘘不已。
  “如今是围剿了药谷,抓了那唐小里,说是要在罪人台上等着顾殷久去换人呢!”
  又有人插嘴道:“可不是嘛!那药谷的女弟子朱砂也是个硬茬子。极乐宫的人去药谷要人时,她一个弱女子,竟持刀挡在山门口,听说她还放话,要想进药谷,除非从她尸体上踏过去!可惜啊,寡不敌众,连药塔都被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