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在想。
  同光宗弟子到此地一月有余,竟然还只是停留在调查的阶段。
  要么是这位狴犴宫的道长徒有虚名,要么,就是拂荒城的问题非同小可。
  和陈师兄看不见魔气有关么?
  房璃作为“客人”暂时被安排去歇脚,地下城虽然没有天空,却微风习习,墙壁上挂着随处可见的光石。
  植物没有枯萎,青苔,果杏,杂草,围墙里照样有花枝伸出,建筑设施也有模有样的,令人叹为观止。
  书肆后院是一片空房,领头的小弟子带房璃来到了其中一间,嘱咐一些问题后便匆匆离去。
  弟子的身影前脚消失在院子里,后脚,银蝉扑扇着蝉翼颤颤悠悠地飞出。
  红目若灯,一身银皮在漆黑的卧房里发出幽幽的光。
  房璃抬手,指如柔夷,银蝉像是寻到了落脚点般巍巍在指尖停下,开口,仍旧是小孩一样细弱的声音:“你就不怕他把真相告诉那些弟子?”
  “他”指的是陈师兄。
  房璃保持着姿势,目光游离在空气中,明明是发散的状态,却不偏不倚地答道:“怕什么。”
  “小武师兄入魔,杀光宗内弟子后再咬破结界杀了竹林内百余人,宗主下落不明,这些尚且解释不清楚,他哪有空说我的事?”
  “更何况。”
  银蝉一抖。
  房璃的眼睛不知何时转了过来,琉璃般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指尖上的它,唇角轻抬。
  那嗓音低低的,像从地底而来,宛若恶魔之语。
  “他要是不包庇我,该怎么知道他仇人的下落?”
  阒寂良久。
  银蝉“嗡”地振翅,没入那截雪色后颈,只留下幽幽一道童音:“你所行之路,皆为凶途。”
  房璃哑然而笑。
  ——那又如何?
  险途,蹊径,偏锋。
  此乃我唯一可求之道。
  第18章
  书肆门口,一只洁白的信鸟迤着细碎的流光缓缓落到剑鞘上。
  尘素取下信鸟,展开,徐名晟沉稳有力的墨迹只写了一行简洁的字:
  今夜不归,明日进城,中央书塔。
  前半句指的是徐名晟,后半句安排的是这批同光宗的弟子。旁边和尘素一块的弟子见了松口气,“大师兄可以多待一会儿了。”
  弟子侧脸,发现尘素在看他。
  地下城没有光,他的眼睛因此过分漆黑,看的弟子头皮一紧,干巴巴道:“尘,尘素?”
  “大师兄,”尘素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顿了顿,扭头,“……没事。”
  宗主不是闭关就是游历,在同光宗弟子的眼中,宗主是一个崇高的精神符号;但陈师兄对于他们而言,却是犹如长兄般严厉又亲近的存在。
  没有人愿意怀疑他。
  两个人都清楚心中所想,也都不想把话说出口,只好互相沉默着。半晌,另一位弟子才艰难地移开话题:“不过大师兄也真是善良,怎么会突然想起认个义妹?”
  义妹,是那位跟在陈师兄身后的姑娘。
  尘素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甩了甩头,回答道:“这不叫善良,这叫多管闲事。”
  大师兄什么时候这么多管闲事了?
  尘素收起信鸟,大步走进书肆。
  -
  “你在写什么?”
  房璃握笔的姿势很漂亮,从脖颈到脊背微微曲着,像一株垂头的春兰。
  书肆的笔无人用,都落了灰,房璃的脚旁放着一桶院子里打来的井水。她专注地看着纸上的字,并不理会银蝉的叨扰。
  银蝉:“你们人类真奇怪,都说信是寄托之物,从同光宗出来以后,你每隔几天就要写信,写完又不寄出去,是写给谁看呢?”
  房璃停笔,揉了揉手腕,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信纸,再叠成方块,放进储物袋。
  她伸懒腰,延长声音,“一个故人。”
  故人?
  银蝉仔细想。
  没有比银蝉更加深知房璃心性的了。
  世间鲜少有她留恋之物,若不然,她也不会在逃跑时果断地抛弃腿脚不便的奶娘。
  菁国的宫殿里倒是养过一些狸奴消遣,后来一把火从朱墙烧到屋檐,连只猫尾巴都留不下。
  能被房璃惦记的故人?有吗?
  ——还真有。
  银蝉想起来了。
  故人,故人,不就是已故的人?这世上能够让菁国谛听念念不忘的死人,除了侍者姬师骨,还能有谁?
  银蝉被自己的聪慧震撼到了。
  它扑扇着翅膀落到房璃曲起的食指关节,巴巴的学着人类安慰,“斯人已逝,璃不必过于介怀。”
  “?”
  地下城之上,旷野呼啸的风刷过森森青林,越过城墙,一头扎进城市之中。
  檐下风铃晃着旖旎的烛光,洒在雀蓝织金的缎袍衣角,那人坐在黄梨木椅上凭栏吹风。
  墨发丝丝缕缕,他支着下颌,长指盖在脸上,一下又一下地点着。
  “讲。”
  身后不知何时落了个人影,半跪在地,规规矩矩道:“宫主,地下城来了外人。”
  “几个。”
  “两个。”
  ……两个?
  徐名晟垂下眼帘。
  高楼之下灯火繁华,宛如无数朵在夜间绽开的礼花,热闹的街景映在漆黑深邃的瞳孔里,只剩下一片冷冰冰的僵硬。
  那就不是狴犴宫的人。
  “谁带来的?”
  侍卫:“宫主圣明,是同光宗弟子尘卿带进来的。”
  徐名晟笑了。
  他理了理袖子,站起转身,他的面前是一扇紧闭的阁间门,门后觥筹交错,灯烛投射人影,席间谈笑正欢。
  他的手放在门上,“不用管他们,看紧地下城。”
  侍卫垂头:“是。”
  没听到回声,侍卫再抬头,眼前空空如也,只余透过阁间的烛火和笑声,洪流一样飞上夜空,席卷整个城市。
  -
  昨天没赶上巧,从柏府出来的时候已经休坛了。今晨在陈师兄的强烈建议下,房璃不情不愿地早早从被窝里爬出来,打着呵欠匿在人群中进了主城。
  人还真多。
  经坛底下已是人头攒动。
  房璃鲜少见这样盛大的集会场面,困顿的疲眼顿时被一扫而空,像个刚出生的幼鸟一样,左右不住好奇打量。
  忽而。
  从头顶落下一道沉厚有力的钟声,紧贴着头皮震动,房璃的脑袋一阵阵发麻,余波褪去后,方才还嘈杂的广场,已经是落针可闻。
  所有人齐齐仰着脖子,脸上的神情或憧憬或崇敬,专注地望向高台之上的身影。
  白日高悬,身影被压成一片薄薄的黑,再细看,仙风道骨,骨干遒劲,枯瘦的肢体在空荡荡的道袍底下,宛若一棵古树。
  是千篇一律的道长形象。有些无聊,房璃的兴致一下矮了,碍于陈师兄在旁边,她还是做出一副努力的模样,仰着脖子去看。
  “这是谢玄子谢道长。”陈师兄在耳朵边轻声介绍。
  房璃没听清:“鞋楦子?”有个性的名字。
  凡有名者,要么出自名门,要么本事通天。房璃细数一遍通天域大小门派,并未听过鞋楦子这号人物,便知他应该是闲云野鹤散修一介,属于后者。
  但见鞋楦子道长周身云雾缭绕,眉目金刚,仿似九天神明下凡,一开口,声音悠扬,又如乐音远荡:“圣君曰:三气共一,一为精,一为神,一为气。”
  房璃:“?”
  她怀疑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夫人本生混沌之气,气生精,精生神,神生明,气转为精,精转为神,神转为明……”
  房璃:“……”
  哈?
  这不就是修炼最基础的太平心经?
  她之前在宗门内因为偷鱼被罚抄了无数遍心经,就是烧成灰也认得。
  很想笑,但是连忙憋住,心道普陈吹上天的讲经大师,莫不也是照本宣科只会背书?房璃悄悄环顾四周,这不顾还好,一顾她就发现,这样拙劣的装神弄鬼,竟然真的能骗到人。
  至少在场的人,无一不是如痴如醉。
  包括身旁这位元婴期的大师兄,还有附近零零散散的同光宗弟子,更有甚者热泪盈眶,再转一圈,有人干脆席地而坐闭目通灵,周身灵气鼓涨,隐隐有破境之势!
  房璃大惊失色。
  完了完了。
  她想过自己或许不通修行之道,却没想到如此不通,全场就她一个跟个文盲一样伫立在感动的人群中,鸡立鹤群,饶是早已洗脑自己接受这一点的房璃,此刻也不禁微微惭愧起来。
  正惭愧着,忽然眼神一瞥,落到不远处一个沉默的高大身影上。
  ——东南二月份,加上修士本就有灵力蔽体,他只披了一件单调的灰蓝色袍子,素冠黑发,穿的泯然众人,一身凌冽气质却扎眼得很。
  饶是房璃再不想记得,也像耗子见了猫,心神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