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而神像是信徒的信仰之力汇集之所,也是最容易积累灵念的物体之一。尤其是根据张平的供述,自从将这半人半羊的神像请回来以后,他就按照大师父交代虔诚供奉, 每天都要沐浴焚香后,亲自跪在神像前诵经两个小时。如果张平所说不假的话,神像身上应该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灵念。
  可事实是这个青铜神像上不仅没有灵念,放在阵法中检测的时候,就连灵丝的波动都没有。这种情况有多特殊呢?所谓的波动其实就是杂质, 没有灵丝的波动,也就是说整个神像内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这尊神像是世间绝无仅有、至纯、至善之物。
  “半人半羊……”他胡乱在脑海里思考着:“难道是山羊妖化形?”
  但很快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虽然目前来看精怪化形一说最为合理,但精怪开智要吸收大量的天地之灵气,是故精怪化身的神像灵丝的波动往往更剧烈,即使用了一些特殊的手段,也不可能让神像上的灵丝完全消除。
  靠在柔软的床板上,柳安木只感觉困意上涌,两支眼皮直打架,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床垫上好的乳胶材质,他一睡就知道,没想到那抠门的房东连物业费都不包,竟然会舍得在大卧室里摆上这样一床高档席梦思。
  他把手机息屏放到枕边,打着哈欠拽过空调被,一头盖在自己的肚子上,另一头盖在白猫的身上。原本只是打算眯个几分钟,没想到刚合上眼,整人就迷迷糊糊了睡了过去。
  ……
  风卷起沙土粗粝地打磨着大地,随处可见那些被黄沙埋了半截的白骨骷髅。远方压低的黑云笼罩着一座青铜打造的城池,极具压迫感的雷声伴着萧瑟的风声盘桓在城池的上空。
  青铜的城门不停传来重重的敲击声,混杂着一些急切而绝望的喊声。隔着青铜城门,从城门内传出的声音并不真切,不过偶尔被上空的风带出几声死气沉沉的喊声:
  “开开门啊……”
  “开开门吧……”
  青铜城门上筑着三头虎头独角青铜像,每一头都有几丈高,呲牙咧嘴地面朝着城门外的方向。整个地方柳安木并不是第一次来,不过这次城门上却没有那些如巨蟒般盘踞的树根,只有那些机械的、死气沉沉的声音不断在重复着那两句话。
  青铜大门遍布着斑驳的裂痕,深一些的裂痕中挤满了腥红的眼睛,这些眼睛急切地、贪婪地打量着门外的世界,有的眼睛已经被挤得变形,却依旧不愿意从裂缝间离开。
  站在城门前的青年双手插兜,上身穿着宽松的t恤短袖,下身穿着印有叮当猫的大裤衩子,怎么看都和这里格格不入。柳安木盯着面前的青铜大门看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看向青铜虎头上一身黄铜盔甲的中年将军。
  将军两鬓斑白,身披甲胄,鲜血顺着铠甲滴下来,红色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腰杆却撑得笔直,仿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铁血”两个字。
  两人隔着数丈的距离对视几秒,柳安木突然笑了起来。他的两只眼睛像是弯弯的月牙,但仔细看,眼底却又没有什么笑意,甚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寒:“杨将军,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不过这样也好,你那两把金刀我用得不顺手,早点物归原主,宝刀配英雄,也不算埋没了两把好刀。”
  披着甲胄的将军沉默了一会,忽然掀起披风,从几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盔甲上粘稠的血液滴落在地,在黄沙上灼烧中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孔洞,将军说:“镇北将军早就天下苍生而死,本将只是他残留于世的一抹残念。”
  柳安木耸了耸肩,倒是无所谓。无论来得是杨方,或者只是杨方残留在人世得一缕残念,来找他的目的都只会有一个。
  将军往前走了几步,马靴陷入黄沙中,那锐利的目光直直盯着柳安木的眼睛,像是要穿透他现在的皮囊,直直看进他的灵魂中去:“彼时正逢苍生存亡之际,道长心怀天下,杨某钦佩不已,故引为知己,舍身取义,共谋苍生之大事。壮志豪言,犹言在耳,公……何故出尔反尔?”
  “当年之事,我并不知情。”柳安木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何况天道六十年一轮转,算下来新的‘守门人’都有一窝了,也该让我去享享天伦之乐了。”
  杨方站在他的对面,摇了摇头:“我留在人世间数百年,看遍沧海桑田之变化,此千年之间,并无新的‘守门人’诞世。我也曾因此百思不得其解,遂拜访阎君求解,方知你的魂魄并未消散,而是跳入轮回井中,轮回转世。历来只有上一代的‘守门人’魂魄尽数消陨,天地间才会诞生下四位大运之人,承担起镇守四方阴门之重任。”
  “而你的魂魄尚未消亡,三千运数,尽在你一人之身,是故才迟迟未有新的大运之人出现。这千年以来,虽有你亲手养育大的精怪替你守门,但那妖毕竟并非天命之人,长年累月为阴气侵蚀,若非有‘息土’护体,又乃上古妖兽转世,势必也撑不到今时。”
  杨方看着青年平淡的眼睛,忽然放缓了一些语气:“可此妖毕竟非我族人,若其生出异心,定会让天下苍生再次陷入水火。何况四方阴门没有天运所镇,千百年以来不断守冥界阴气侵蚀,北方阴门已经出现裂痕,不出百年,就会彻底打开,望君慎之啊!”
  随着杨方话音落下,柳安木猛地抬起头,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敛:“四方阴山下都埋有我的尸骨镇守,不过千年的光景,阴门怎么可能出现裂痕?”
  杨方沉默了一会,大概过了半分钟,他才叹息着开口道:“你的尸骨并未埋入四方阴山之下。当年清城山原本打算依照你的遗愿,将你的尸首分为四份,分别用封魂钉压在四方阴山之下。可惜清城山一时不防,竟然让你的尸身被贼人抢了去……所以现在四方阴山下,只有你当年留下的四座衣冠冢。”
  衣冠冢是柳清山琢磨出来的办法,当年六十年之期未至,其余三人却相继殒命,三道阴门无人镇守,眼见着北方阴门马上就要打开,于是柳清山便想了一个办法:在东、西、北三座阴山下立了三座衣冠冢,将阴门中的阴气通过衣冠冢尽数渡到己身,如此才又强行撑过了十年。
  “如此说来,这千年之间,四方阴门全靠他在承担?”想起背负阴门的疼痛,柳安木的心情愈发烦躁,他不由盯着杨方的眼睛,懒得再维持表象,一字一句冷笑着说道:
  “他是我养大的孩子,临死前我把息土给了他,让他再为我守十年阴门。倘若这千年间阴门大开,凭借息土,他即刻便能飞升,可他却为这世间守门千年,天下苍生都受了他的恩泽,不感激他也就罢了,还要以如此恶意揣测于他。杨兄,你说这是何道理?”
  杨方又是沉默了好一会,这段话他的确无从反驳。在四位‘守门人’相继殒身之后,四方阴门便全都都由那只妖镇守,为此那妖甚至在宋朝时间主动扶持了新的妖王,将妖王之位拱手相让。
  新一代的‘守门人’迟迟未曾诞世,倘若那妖真有异心,只需将缠绕住四方阴门上的根须尽数收回即可。可千年的时光有如白驹过隙,那妖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着四方阴门,何况若非是有息土护身,就算是上古妖兽转世,也早就该被门上的阴气侵蚀得魂飞魄散了。
  残破的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成为此间天地间那一抹最明亮的红日。
  “罢了……此事为兄不再提了就是。”杨方仰头轻轻的叹了口气,这位年迈的将军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沉重而疲惫的神态。
  他掀起下摆的甲胄,重重跪在了柳安木的面前,不等后者有所反应,再次抬起头,铿锵有力地说道:“只是那妖既非瑞兽,又无天命加身,自然无法驱邪化煞。如今北方阴门受阴气侵蚀已深,已有阴邪污秽从裂缝中逃出,杨方只恨无力为天下苍生再尽一分薄力……某知此事有违天理,于贤弟不公,但也只好厚起脸皮,求贤弟再为苍生守一世阴门。
  柳安木没有看跪在地上的白发将军,只是静静地看着飘在半空中的红色披风出神。披风的末端残缺不全,扬起的时候,就像从东方升起的旭日。
  他很清楚杨方的残念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幻境里,每一任“守门人”最后的结果都是以身殉门,用自己三魂气魄浇筑成新的青铜门。
  四面阴山之下,每一道青铜门都是历代“守门人”的精魄所成,也许正是因为北方阴门上出现裂痕,才让杨方的残念得以离开青铜门,飘荡在这时间寻找柳清山的转世。上万年以来,无数“守门人”慷慨赴死,以魂魄继续守护一方安宁,这本该是“守门人”最终的宿命,也应该是他柳清山最终的宿命。
  柳安木如同一尊石像站在风沙里,好像光是站着,就已经用尽了他所有力气。他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到就像是一滩死水,无法再有任何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