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年妄非常没耐心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让人把越金兆送回了主甲板。
  对付越稜他还有点兴趣,起码可以给他刷刷进度和积分;对付越金兆,那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了。
  同样是浪费时间, 他宁可浪费在漂漂亮亮的小朋友身上。
  年妄看向不远处的叶无错。
  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少年人唯唯诺诺地缩在椅子上, 皮肤很白, 看上去很乖。
  就是从刚才开始一直盯着地面看,似乎不怎么爱说话。
  越家把人养得太内向了。
  年妄曲起手指敲在桌面上:
  “你饿不饿?”
  *
  这一晚对于叶无错而言,实在是太超过了。
  从上船, 到上桌,到返航,到挨耳光,再被带上顶层……他全程都搞不清状况,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
  他就像一艘小船,无助地飘荡在海洋上,没有目的地,也看不见前方,只能顺着起起伏伏的海浪流浪。
  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在所有人都没留意的时候,就如心中所想的那般,一头栽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海洋。
  此刻的他或许只是灵魂的一片,没有了身躯的束缚,所以才感受不到恐惧与寒冷。
  是啊,对啊,他或许已经在天堂了。
  天堂没有令人作呕的越稜,没有尖锐刺耳的嘲笑,没有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庞,只有宛若电影里老式洋楼般的室内环境、舒缓悠扬的小提琴曲,以及……俊美圣洁的大天使长。
  大天使长银灰色的眸子看向了他,问他——
  “你饿不饿?”
  叶无错骤然清醒。
  他没有死,也不在天堂。
  这里依然是丑恶泥泞到寸步难行的人间,只是……有人将他从泥潭里带走了。
  同样一艘船,在甲板沙龙区的时候,他难受到喘不上气,每次看见海面都有跳下去的冲动,但是在年妄的私人休息室里,他不仅感觉不到难受,反而在木质香气的笼罩下因安全感回笼而感到昏昏欲睡。
  有问题的不是船,而是人。
  带给他惊惧、威胁、痛苦与仇恨的,是人;带给他尊重、温暖、怜悯与心跳如雷的,依然是人。
  见叶无错不回话,年妄又道:“一会儿得第一时间送你去考场,没时间吃饭,你最好先吃饱再下船。”
  “谢、谢谢您,您真是个好人……”
  叶无错找了好久才找到了用来说话的器官,却很快发现那个器官在年妄面前似乎不是很好用。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一些感谢的话,感谢年妄为他返航,感谢年妄将他……买下?
  总而言之,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听的话,就像是取悦越稜那样取悦他的买主。
  但是他说出口的,却是这样四不像的回答。
  又搞砸了。
  叶无错一边丧气,一边悄悄抬眸,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年妄。
  天神般的男人看上去有点无奈,如初春未绽的花瓣般淡色的唇瓣轻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音符一样动听:
  “想吃点什么,让厨师做。”
  叶无错结结巴巴道:“不,不用做,我,我不饿。”
  话音刚落。
  饿了一整天没吃过半口东西的胃,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违背主人的意愿,拼命地叫了起来。
  咕咕,咕咕,咕咕咕——
  一声接着一声,甚至都停不下来。
  叶无错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年妄眼里的无奈几乎凝成了实质,他挥手召来助理,简单交代了两句。
  助理迅速带着年妄的指令离开,年妄将目光投向叶无错:“不饿也吃一点,就当是陪我。”
  叶无错的脸更红了。
  这下可好,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了。
  都怪他不争气的肚子,什么时候叫不好,偏偏这时候叫……
  叶无错红着脸掐了掐大腿,似乎在隔空惩罚不听他指令的身体器官。
  等待餐食上桌的时间里,叶无错如坐针毡。
  他确实饿了,一整天水米未进,情绪又大起大落,整个人又累又饿。
  累倒是其次,主要还是饿。
  饿到胃隐隐作痛。
  但是这种痛,他早就习惯了。
  他在越家也经常挨饿,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越金兆所谓的资助完全是无稽之谈,他更像是一个人质、一个把柄、一个讳莫如深的笑话。
  但是,比起吃下食物缓解胃部的哀鸣,他更想在年妄面前维持最后的体面。
  船上的餐食们精致又昂贵,餐具同样复杂多样。
  牛排有牛排刀,鱼肉有剖鱼刀,林林总总加起来十几样,鳞次栉比地摆在手边,不像是餐具,倒像是刑具。
  一刀一刀,割开卑微之人最后的遮羞布。
  这些餐具,叶无错一样也不会用。
  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就连最基础的刀叉,用起来都比解高数方程要来得困难。
  越稜刚上船的时候,带他去过餐厅,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对他说“下等人坐什么餐桌,在地上放个碗就行了”。
  所以他没有吃,一口都没有吃。
  他宁可饿着,也不愿被那样侮辱。
  而现在,同样的事,他不想在年妄面前重演。
  即便年妄温柔又和蔼,与越稜那种畜生相差甚远,他也不希望自己把刀叉用得乒乒乓乓,在这寂静又安宁的地方敲响一曲耻辱的乐章。
  世间众生都能随意地嘲笑他,笑他是一个故作清高的贱人,都快饿死了还在意那些不疼不痒的小事。
  可是,在烂泥里摇尾求生需要强大的心力与勇气。
  而他又累又饿又绝望,就连灵魂都快散去了。
  他已经做了太对太多“对”的事,他只想为了自己可悲的自尊心,做最后一件“错”的事。
  叶无错做足了心理准备,打算在餐食上来之后拒绝年妄的好意。
  然而,他设想了无数可能出现的餐食,却怎么也没想到,端到他面前的,是一盘装在精致餐具中的——
  炒面。
  仿佛学校门口的小摊摊主刚炒出来的那样,根根分明的面条里掺着金黄色的鸡蛋、碧绿的小青菜,中间掺杂着数量不多但起到锦上添花作用的肉末。
  不像是船上的公共餐厅里提供的熟成牛肉或是生鱼料理那样,主要餐食只占一个可怜的底,其他空间则用不能吃的花花草草妆点。
  面条满满地装满整个餐碗,看上去沉甸甸的。
  随着巨大的视觉冲击一同而来的,是熟悉又诱人的油脂香气。
  滚烫的热气沿着鼻腔一直进到胃里,令饱受折磨的器官更加紧缩,口腔止不住的分泌唾液,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饥饿,转眼间便将叶无错“宁可饿死不用刀叉”的心理准备瓦解得粉碎。
  而且,根本就没有刀叉。
  放在叶无错手边的,是一双筷子。
  紧挨着筷子放的,不是十几样叶无错看不明白的餐具,而是亲切可爱的小瓷碗,装着醋、小葱、洋葱、蒜、辣椒和其他的调味料。
  同样是分门别类,彰显的却既不是权利也不是高贵,而是一种无声的体贴。
  ——谁让叶无错也不说要吃什么,这些可能是忌口的调料,自然也就没有帮他加进去一起炒。
  年妄那边就没这么复杂的调料碟,因为他提前告知了厨师自己的口味,所以放在他面前的,是已经调味得恰到好处的炒面。
  “吃辣自己加。”
  年妄很喜欢吃炒面,东西一上桌他就拿起了筷子,简单交代了叶无错一句后,便大快朵颐了起来。
  他其实有点担心叶无错不爱吃炒面,如果真是这样,厨房倒也能重新做叶无错爱吃的东西,但前提是——叶无错得开口。
  如果叶无错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也不肯动筷,那年妄也拿他没办法。
  能怎么办呢,这是主角受,世界意识的心头宠。
  主角受做什么、吃什么、不做什么、不吃什么,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炮灰能决定的。
  好消息是,叶无错呆愣愣地看了炒面一会儿后,伸手拿起了筷子。
  年妄顿时放下心来。
  坏消息是,年妄放心得太早了。
  因为叶无错没吃两口就哭了。
  上船的时候他没哭,被逼着喝酒的时候没哭,挨打的时候没哭,就连望着那片一望无垠的公海、思索一头扎下去会怎样的时候,他也没哭。
  但是现在,泪水如决堤般不断涌出眼眶。
  止也止不住。
  啪嗒啪嗒地掉在碗里,被他和着面条一起咽下去。
  哭到后面,叶无错吞咽都困难了起来,但是他硬是一边打哭嗝一边吃,直到把整份炒面都吃完了,泪水还没流干。
  都哭得这么惨了,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发着抖,不怎么长肉的消瘦小脸完全埋进了盘子里,看上去可怜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