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苏英在这时拎来温好的酒给众人斟满。
  “这是果酒。”九如淡淡对谢缘觉道,“你可以稍微喝一点。”
  客栈本不是家,但最好的长辈和最好的朋友都凑在了一处,那么自然无处不是家。
  众人纷纷围坐到桌边,凌岁寒先低头吃了一口面,热汤顺着喉咙暖到心底,她悄悄看向身旁的谢缘觉,发现对方握着酒杯,也正望向自己,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屋外秋风瑟瑟,屋内却暖意融融,筷子碰着碗碟的轻响与众人的说笑声混在一起,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容。
  这是凌岁寒与谢缘觉十岁以后最美好的一个生辰。
  第240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四)
  在鸿洲城过完生辰,次日九月十三,一行人到达城郊长生谷谷口。
  “你们也想要进谷?”九如在这时停步回身,目光扫过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
  凌岁寒不假思索道:“当然,这之后是舍迦最难熬的日子,我们肯定得陪在她身边。”
  九如肃然道:“但你们应该知道,长生谷有一项规矩,除我同意诊治的病患之外,任何人不准踏入谷中半步。”
  “我不是你的病患,先前不也在谷中住了许久?”召媱嗤笑道,“你这规矩早就名存实亡,如今倒又拿出来说事?”
  这话虽是实话,但无异于火上浇油,谢缘觉连忙打圆场:“师君,符离她也练过阿鼻刀法,对阿鼻刀必然了解。我练功时若有疑难,她在旁也能指点一二。”
  九如闻言却不为所动,倏地又转了身,朝一旁无人的林中走去,只抛下一句:“你随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秋风掠过树梢,黄叶沙沙作响,似低语,似呜咽,而九如的声音似乎也在这萧瑟秋风中染上几分沉郁:“昨日你身子又不适了,却一直强撑着,是不是?”
  谢缘觉一怔,沉默未答。
  “我早与你说过,除了悲恸伤怀,欢喜的情绪亦会牵动你的心脉,诱发你病情发作,影响你的身子。你瞒不过我,你昨日发病,正是因为你太过欢喜;而你之所以欢喜,正是因为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她们给你庆贺了生辰。”九如神情愈发严肃,“若让她们入谷与你相伴,期间你难免再生情绪波动。到那时修炼阿鼻刀法的痛楚,叠加旧疾发作之苦——你真以为你自己能承受得了吗?”
  谢缘觉明白师君是在担忧自己的性命,虽感其情真,却仍摇头坚持道:“可她们若不在我身边,我必会时常想念记挂,忧虑她们在外的安危,岂不是同样扰我心神?”
  九如知晓她这点说得不错,一时竟无言以对,突然冷冷道:“所以你当初就不该认识她们,不该与她们结交。在你出谷时,我便告诫过你,莫要沾染红尘是非,勿与世人过多纠缠,方能做到心如止水、八方不动,你为何偏不听我的话?”
  “师君教诲,徒儿自不敢忘。只是此番红尘历练,让徒儿对修行之道有了一些新的体悟。”谢缘觉对九如的敬重始终未改,但心中所思既明,言辞便也坦然不讳,“正如归一法师遗书中所记:‘盖因修行之道,欲证缘觉,必入红尘参透十二因缘;欲得正果,更须亲身经历世间诸般苦厄。一个人如果真的心如止水、八风不动,对万事不曾感受思考,反倒失了感悟大道的机缘。”
  她话音稍顿,侧首又将视线转向不远处的同伴们,语气渐柔:“若非在红尘中结识了她们,结识了那许多至情至性的可爱之人,我连菩提心法第八层都突破不了,遑论第九层?”
  归一既是净意庵初代住持,论辈分,论修为,皆在九如之上。九如不便直言其非,沉思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归一此言之意,是要你在经历红尘百态后,最终参透‘一切皆空’的真谛?‘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世间种种皆是虚妄啊。”
  谢缘觉道:“可师君那日亲口说过,您并没有做到这一点。”
  九如道:“正因如此,所以我希望你能做到这一点。”
  “可是星翳灯幻也好,露泡梦电云也罢,它们都并非虚幻。纵使短暂,纵使无常,只要存在过,便是真实。”谢缘觉声音坚定,抬首环视四周草木,微风拂过,枝叶轻摇,“在徒儿看来,这世间万物,无一不真。”
  九如怔然,良久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自己的徒儿驳得哑口无言。
  而她们两人谈话期间,凌岁寒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但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缘觉的身影,好奇她们在说些什么。这时召媱忽然拍了拍她的肩,也示意她随自己到一旁去。
  凌岁寒乖乖跟上,随后疑惑问道:“什么事啊师君?”
  召媱唇角含笑:“我待会儿便要走了,临行前有件事要问你。”见徒儿眨着眼睛等下文,又补了句:“你要老实回答我。”
  凌岁寒也笑嘻嘻:“我以前也没有什么事骗过师君啊。”
  “谢缘觉是你朋友吗?”召媱单刀直入询问。
  凌岁寒奇道:“她本来就是我朋友啊。”
  “颜如舜和尹若游也是你朋友,可我看得出来,你跟她们的相处,与你跟谢缘觉的相处是很不一样的。”召媱在江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岂会看不明白这些不同之处,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你们当真只是朋友?”
  凌岁寒脸上一热,但低声说了实话:“徒儿确实……心仪舍迦……”
  召媱并不意外,笑道:“那她对你呢?”
  凌岁寒没好意思回答这个问题,然而脸上绽放的笑容让召媱知道了答案。
  “这孩子的确招人疼,为人处世心性都比她那个师君不知强多少倍,唔,也比你也强些*,难怪你这么念着她。”听到师君这般夸赞谢缘觉,凌岁寒笑意更深,却冷不防被召媱捏了把脸颊,“不过九如对你的印象似乎很不好,小心她知晓你们的事,怕是不会同意哦。”
  “我和舍迦在一起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本来也不需要别人同意。”凌岁寒小声嘟囔,但明白谢缘觉对九如素来尊敬,顿了顿,又认真道,“不过我不会让舍迦为难的。若有阻碍,我自会与她共同面对。”
  召媱又笑了:“无妨,到那时你不方便和她吵,你便传消息给我,我替你同她吵。”
  “倒不是全为你,谁让九如的性子也太讨人厌,我本来就不喜呢。”在江湖纵横这么多年来,召媱仍是始终不改她张扬不羁的性格,“也不知她那样的人,是怎么养出谢缘觉这么好的徒儿。”
  凌岁寒眼中漾开温柔笑意:“因为舍迦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好啊。”
  另一边,九如实在拗不过谢缘觉,只得答应她让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都入谷暂住。于是众人重新聚在一处,互道珍重,召媱与苏英拱手向她们告别,转身离去,身影渐隐于苍茫山色之中。
  长生谷中秋意正浓,漫山草木虽染上金黄,却仍掩不住勃勃生机。秋风过处,落叶翩跹,反倒衬得天色愈发明净高远。“如愿”显然甚是喜爱这个地方,在谷中欢快地穿梭,哇哇的叫声回荡在林间。
  谢缘觉先带着她们来到自己从前的房间,尽管她离开此处已久,屋内陈设丝毫未改,书案纤尘不染,架上医书杂卷整齐排列,从窗外望去正好能将谷中最胜的景致尽收眼底。
  尹若游临窗而立,深深吸了口清冽的山风,叹道:“这里果真是修养心神的绝佳之处。”
  谢缘觉道:“除了太清静了些,长生谷哪里都好。”
  “如愿”适时地又鸣叫起来,颜如舜笑着伸出手臂让它停驻,展颜道:“反正接下来我们也无事可做,往后你每日练完功,我们便陪你说说话聊聊天,希望到那时你别反觉得我们吵。”
  谢缘觉微笑道:“走吧,带你们去挑你们的房间。今日先歇息,待明日……我便想开始修炼阿鼻刀法。”
  凌岁寒静立不语。
  她一方面希望谢缘觉能早日练成阿鼻刀法,突破菩提心法第九层;另一方面又为此深深不安。
  翌日,天清气朗,秋阳高高悬挂天穹,九如已提前在药炉前熬起药汤,缕缕药香弥漫小屋。谢缘觉盘坐榻上,在凌岁寒的指导之下,先照着刀谱练起阿鼻刀法的内功心诀,初时气息流转尚算顺畅,可不过半盏茶工夫,心口骤然如烈火灼烧,且逐渐蔓延至体内五脏六腑,竟比往日病发时更痛上数倍。
  这痛楚犹如地狱酷刑加身,谢缘觉终是忍不住痛呼出声,身子一晃便要栽倒下来。幸而凌岁寒一直在旁死死盯着她,登时伸出左臂将她扶住;与此同时九如衣袖一扬,银光连闪,数枚银针已刺入她周身大穴,旋即头也不抬地对颜尹二人道:“药已煎好,劳烦二位端来。”
  两个药炉熬着两副汤药,其一乃是谢缘觉平时日常调理身体用的方子;其二则是谢缘觉与凌岁寒、颜如舜初识不久时,为解颜如舜所中阿鼻刀伤之苦,反复研读凌岁寒暂借她的阿鼻刀谱后所配的方子,昨日又经九如稍加改良,药效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