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更又忆起那长安昙华馆,三百多年前作为荣朝第一权臣卢彦卿的心爱别院,极尽奢华,可卢彦卿死后未及二十年,天下便烽烟四起,荣朝倾覆,昙华馆也几经损毁,又几度重修。去岁她们才将那破败不堪的馆舍略加修,重新栽下昙花,仅仅才赏了一回花开,战事又起,如今不知那馆阁成了什么模样。
  其实不止她这条命,便是所谓盛世,巍巍王朝,在这历史的悠悠长河里,亦如昙花一现,转瞬成空。
  凌岁寒察觉到谢缘觉神色间的细微变化,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先向颜如舜问道:“既然昙花已毁,那他还留下来看什么花开?真是蹊跷。”
  “所以赏花之说,显然只是托词,他根本就不愿意这么快回长安。”尹若游沉思已久,听到此处接口道,“这倒正常,若换作是我,也不想回去与当今天子演什么父慈子孝的戏码。”
  毕竟当年谢泰贵为九五之尊,曾是万民称颂的盛世明君,一朝山河破碎,被迫退位让子,成了个有名无实的太上皇。如此落差,任谁都难以坦然面对。
  颜如舜颔首道:“我也是这般猜想的。所以我们可以放缓行程,不必急于赶路了。”
  “倒确实不用担心追不上他了,只不过——”现在尹若游忧虑起了另一点,“这一路上本是刺杀良机,偏生他又住进了春芜山行宫,那里必定守备森严,怕是不比长安禁宫逊色多少,要在那儿下手绝不容易。”
  究竟能有什么万全之策,能让符离那在重重守卫之下取了谢泰性命,并且全身而退呢?
  她们四人说话并未刻意避着附近的百姓,反正与她们同行的这群百姓都早已知晓她们此行的目的。
  因此元寅听罢,面露思索之色,似乎想要对她们说些什么,可才张开口,他目光扫过一路相伴的乡亲们,又想起身在远方的小孙女,心怀忧惧,终究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第228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三)
  又过多日,她们一行人终于抵达春芜山脚,在附近一个名唤同乐镇的小镇子里暂时住下来。因战乱萧条,镇上唯一的小客栈早已歇业,众人只得分散借宿在当地百姓家中。
  安顿妥当后,颜如舜趁着夜色施展轻功潜入春芜山行宫,再次探查了一番。
  这次她花费的时间极长,格外仔细,将各处岗哨都摸了个透彻,随后再回到住处凭着记忆画下行宫布防图。四人对着图纸商议良久,得出的结果却令人甚是失望:以行宫这般森严的守卫,放眼江湖,除却颜如舜的绝世轻功,怕是再无人能在春芜山中来去自如,凌岁寒自然也不例外。
  颜如舜倒不介意自己寻个机会杀了谢泰,替凌岁寒了却这桩血仇。但她深知符离性情刚烈,若不能亲手手刃仇人,只怕此生难安,便只得按下这个念头。
  四人思来想去,却始终想不出一个良策。
  “罢了,不必再想。”凌岁寒见谢缘觉面色渐显疲态,心知她不宜过度劳神,遂出言道,“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龟缩在春芜山,大不了再等等,等他启程返京途中再动手不迟。”
  颜如舜踌躇少时,忽而轻叹道:“昨夜探查时,我偶然听得几个官兵闲谈,说是当今圣人已屡次催促太上皇还宫。毕竟太上皇久居行宫,难免惹人非议,有碍今上正统。春芜山距长安其实已不算太远,我猜待谢泰启程时,谢慎必会加派更多官兵来迎接,一方面彻底控制谢泰,一方面也能展现他的孝道。”
  随着护卫日渐增多,到时候即便在路上,刺杀也将难上加难。
  母亲临终遗言又骤然在凌岁寒脑中一闪而过,她面若寒霜,似乎浑不在意地冷冷道:“自离洛阳以来,我已有许久未使过阿鼻刀,它也该出鞘了。”
  阿鼻刀必能以一敌百,以一敌千,甚至以一敌万。
  凌岁寒强行压下内心深处的不安,如此坚定地告诉自己。
  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不约而同看向她的脸色,再彼此相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忧色,但终究不好说什么。
  于是她们只能这样等下去,随行的百姓因仰仗她们庇护,也不敢独自上路,便一同滞留镇上。好在尹若游等人出手阔绰,给借宿的人家都付了银钱,倒也不算叨扰。
  这日元寅与几个百姓出门散步,舒展筋骨,忽见一队采买的官兵横冲直撞而来,元寅险些被撞倒在地,幸而同伴及时扶住了他。众人虽心中恼恨,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狠狠瞪了那群官兵一眼便要离去。谁知他们还未来得及转身,与那群官兵同行的一个大太监无意间回头,目光扫过元寅的脸,突然出声喝道:“站住!”
  “我怎么瞧你有几分面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那太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元寅,忽然一拍手,“想起来了!当初济民驿给太上皇献食的老者,可不就是你么?”
  元寅只能无奈躬身答道:“正是小人。”又不得不装模作样地问起太上皇近况,摆出一副关切模样。
  那太监闻言叹了口气,太上皇这些时日郁郁寡欢,已许久未见欢颜了。虽说如今谢泰已非九五之尊,再没有了当年一言九鼎的权力,但太上皇的身份依然能够决定许多人的荣华富贵。这太监贴身伺候,总想着若能讨得太上皇欢心,自己也好讨些赏赐。此刻见到元寅,他不由忆起当日谢泰在济民驿时的动容神色,顿时计上心头。
  “这些人与你是何关系?”他抬手指向与元寅结伴的百姓问道。
  元寅如实相告。
  “哦,原来你们入蜀出蜀都是一路同行,那想必相处日久。”那人阴恻恻地笑道,“这些人,可都忠心可靠?”
  这话问得刁钻,尽管这些百姓毫无例外都对太上皇心怀怨怼,对当今朝廷心怀怨怼,但当着这太监的面他们只能够连连表忠。
  那太监很满意地点点头:“稍后你们随我上山面见太上皇,记着按我的吩咐说话。”
  元寅等人被这太监带走的消息很快传到凌谢颜尹四人的耳朵里。凌岁寒只怕他们出事,坐立不安,立刻要带刀前去救人。颜如舜一把按住她肩头:“他们只不过是几个普通百姓,若是哪里得罪了那太监,当场便可发落,何须特意带上春芜山?你们都别着急,待我先去探个究竟。”
  旋即,她便又施展她的上乘轻功,悄然上山,再度潜入行宫之中。
  恰是凑巧,她刚至殿内,便见元寅等人正跪伏于太上皇谢泰面前,似乎个个神情激动,热泪盈眶,高呼道:
  “不期今日再得见太平天子!”
  呼声震彻殿宇,久久回荡。
  谢泰端坐宝座之上,终于展露一丝笑意。
  颜如舜瞬间明了一切。
  确定了他们绝不会有危险,颜如舜便不再逗留,退出行宫,决定先回到住处向她的同伴们报个平安。
  直到黄昏日暮时,元寅等人在宫中用过酒食,才被官兵们送下春芜山。回同乐镇的路上,众人皆垂首不语,步履沉重,面上尽是隐忍之色。行至镇口,元寅蓦地驻足,抬眼环视众人:
  “我有一言,不知诸位是什么想法?”
  待众人商量完毕,遂返回镇上与凌岁寒等人相见,说起今日发生之事,末了元寅道:
  “太上皇今日见到我等甚是欢喜,所以明日我再去求见孙公公,只说还有别的同伴与我们一样日夜思念太上皇,盼能一见,想来太上皇不会拒绝。”
  他说这番话时是盯着凌岁寒所说,令凌岁寒颇为疑惑不解。
  “什么意思?你们还想进宫见他?”
  “老朽听说江湖里有一门易容之术,可以改变人的相貌?不知这传说是真是假?如果确有此事,到时凌女侠不妨易容与我们一同上山进宫。”
  此言一出,凌岁寒也好,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也罢,俱是愣住当场,神色大变,震惊不已,半晌无言。
  待到凌岁寒终于回过神来,当即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谢泰是我的仇人,报仇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能连累你们!”
  “凌女侠难道以为我们是为助你报仇才这般做的吗?”一名中年妇人用力抹去泪水,通红的眼中却透着倔强,“叛军攻入长安那日,我丈夫和两个孩儿都死在乱军之中。若不是我大女儿替我挡了一箭,连我也……我也……我时常在想,若非当初太上皇那般轻易地弃了长安城逃跑,我家或许就不会……这叫我如何不恨啊?!如今长安收复,我本打算放下往事,回去过安生日子,谁知今日竟还要我们对着那昏君歌功颂德。你可知我喊出‘太平天子’那四字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我实在是……”
  她是不通文墨的农妇,满腔悲愤却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达。这时,那群难民中唯一读过书的书生上前一步,接过她的话,沉声道:
  “《尚书》有言:‘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
  这句话的意思乃是,善待百姓的,才是我们的君主;残害百姓的,便是我们的仇敌。独夫作威作福,就是天下人的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