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是这件衣裳么?”凌岁寒看着她的新装束笑起来,“你穿这衣裳还真好看。”
  谢缘觉赞同颔首:“碧空之色,光风霁月,倒适合你。”
  “那是她眼光好。”颜如舜笑着指了指身旁之人,“除了衣裳,我们还买了些米粮吃食。净意庵收留这许多百姓日久,耗费不少,庵中银钱定然已不宽裕。我与阿螣商量过了,这些日子我们既住在庵里,大伙的伙食便由我们来承担吧。”
  日影西斜,将近晚饭时分,颜如舜与尹若游去了庵中厨房帮忙。凌岁寒则按照谢缘觉的药方与嘱咐在廊下为病患们煎药,她本意是想让谢缘觉好生歇息,莫再辛苦,哪知好不容易把药熬好,她提着药炉回到偏院,却见谢缘觉坐在石桌前,正将剩下的药材分门别类摊在桌上,旁边还摊开一本图册,周围百姓挨个凑近细看,时而拿起药材端详,时而对照图册比划,似在品评什么。
  凌岁寒特意放轻脚步,悄悄走过去,这才发现谢缘觉竟是在让这些百姓辨认药材图样,指着画上草药,询问他们是否认得;又令他们比对实物,询问他们是否画得相似。
  而那图册中种种药材笔触细致,枝叶脉络清晰可辨,正是从杜家河到秀州这一路上,谢缘觉亲手所绘。
  凌岁寒无奈摇摇头,走近众人招呼了一声,让他们各自取碗分药。待人群散去,她方挨着谢缘觉坐下,见谢缘觉正在凝眉沉思,问了句:“怎么了?”
  “还是有些药材画得不够像。”谢缘觉喃喃道,“那日慕荷能一眼认出我所绘‘慕荷’,乃因她本就是医者,熟识各种药材。但若是对医药一窍不通的普通百姓,却没那么容易辨认。”
  凌岁寒一把合上图册:“我晓得你的心思。可这等医书岂是朝夕可成?你且慢慢来,莫要心急,莫要太过费神。我们今日到了净意庵你就没休息过。”
  谢缘觉浅笑着摇首:“能做一点是一点。纵使最终未能完成,能多画一味药,多写一行字,于百姓也是好的。”
  “你胡说什么?”凌岁寒听出她言外之意,声音陡然拔高了些,“你有一生的光阴慢慢画、慢慢写,怎么会完成?舍迦,你若再说这等丧气话,我可真要生气了。”
  她皱着一双眉毛,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
  谢缘觉微微一怔,侧首凝视她片刻,眼中反而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你生气的模样,倒与你小时候一般无二。”顿了顿,这之后的声音轻得凌岁寒几乎听不见:“当年在长安,其实我早该认出你的。”
  但凌岁寒耳尖,到底还是捕捉到了这句话,不由得也是一愣:“我小时候对你生过气吗?”
  “多是我见你对旁人发火。”谢缘觉语气平静,“不过无论对谁,你都好哄得很。”
  凌岁寒眉梢一挑,当即又恢复严肃表情,别过头去:“我现在不好哄了,你别想轻易糊弄我。”
  她是真的很恼舍迦这动不动便想着身后事的态度,今日发作也算发泄。
  谢缘觉神色如常,静静看她一阵,却是突然转移了话题:“天色已晚,重明和阿螣的晚饭该备好了。我有些饿了,去用饭吧。”
  “确实不早了。”凌岁寒到底记挂着谢缘觉的身子,见她提起此事,立即抬头望了望天,同时站起身来,然而为着方才的话不肯松口,仍板着脸道,“我们走吧。”
  两人沿着林木葱郁的小径往厨房行去,渐渐远离了人群,谢缘觉忽停步叫了一声:“符离。”
  “什么?”凌岁寒也跟着她停下来。
  谢缘觉似是犹豫了一小会儿,旋即鼓起勇气,蓦地倾身在凌岁寒脸颊边落下一个轻吻,便红着脸道:“你还生气吗?”
  凌岁寒顿时僵在原地,整张脸烧得比谢缘觉更红,支支吾吾半晌:“我……我……”因顾忌着谢缘觉的病体,她们虽已表明心意,但自杜家河那一吻过后,这些日子以来她们再未有这般亲密接触,凌岁寒此刻又惊又喜,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待会儿用过晚饭,我们便立刻去找明真主持问《菩提心法》的来历秘密,倘若她那里也打听不出,我和重明、阿螣就把这净意庵翻个底朝天,你相信我们会找到线索的,好吗?”
  谢缘觉郑重颔首:“我信。”
  第223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二)
  晚饭后,她们四人再次拜见住持明真,开门见山问起《菩提心法》的来历。
  “相传那《菩提心法》乃百余年前本庵开山祖师归一法师所创。只是毕竟过了一百多年,时间太过久远,这说法是真是假,如今已无从考证。唯独可以确定的是,这《菩提心法》确实一直在本庵传承,历来只传于历代住持。”明真解释道,“不过令师祖慧观法师虽是半路到本庵出家,并非本庵嫡传,却医术精湛,武艺超群。当时住持为济世救人,便破例将心法传给了她。”
  这番说辞与善照寺慈舟所言如出一辙。
  谢缘觉好奇追问道:“敢问这位归一法师,除却贵庵开山祖师的身份,可还有其他来历?”
  明真摇摇头,仍是那句话:“一百多年,时间太过久远,她的详细来历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那百余年前亦是乱世,且大崇尚未立国,各地豪强并起,连年征战,连南方也未能幸免。归一法师建此净意庵,庇护了不少遭难的百姓。相传当年有乱军欲屠戮秀州城,是归一法师一人一刀,直入那乱军之中挟持了那贼首,逼其退兵。”
  谢缘觉闻言甚奇:“这等壮举,为何史书中似乎未见记载?”
  “那场劫难对于秀州百姓而言,确实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若非归一法师出手,满城百姓恐怕难逃屠戮。然则当时天下大乱,像这样的流寇势力多如牛毛,据说这支乱军不久后便被其他豪强剿灭,在史官眼里,不过是乱世中微不足道的一笔。大崇修史时,自然不会为这等小股流寇大书特书,只记载在了秀州本地的州志里。况且……”明真略作停顿,又笑了一笑,“有些人的名字,不一定流传在史书中。你们若有心,到秀州民间走访,或许还能听到她的传说。”
  谢缘觉正为这番话沉思,凌岁寒却抓住另一句话的关窍。
  “一人一刀……即便那支乱军势弱兵寡,归一法师能以一人之力做到这般地步,其武功之高,也可称得上惊世骇俗了。”凌岁寒想起《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两本秘籍笔迹相似之事,心头蓦地浮起一个猜测,当即又追问道,“听闻归一法师除《菩提心法》外,另著有一部武学秘典,只是归一圆寂后便被人盗去,可有此事?”
  “确有这个传闻。”明真点头道,“只是那秘籍究竟是何等武功,我们却也不知。”
  凌岁寒已笃定那失窃的秘籍必是《阿鼻刀法》无疑,对归一的武功越发好奇,便向明真追问百年前那一战的详情。
  明真敛眉低诵佛号:“阿弥陀佛。那一战据传颇为惨烈,我佛门中人,不愿过多关注这等血腥之事。”
  “不关注,难道就能当它不存在?若哪一日魏梁叛军南下,秀州城也遭了兵祸,你们还能闭目塞听吗?”凌岁寒心直口快,对此言不以为然便直言相驳,继而稍稍一顿,她左手又不自觉地搭上腰间环首刀的刀柄,“就像你们佛门既有极乐净土,也有阿鼻地狱——该在的,总归都在。”
  既然明真处已无更多线索可寻,次日四人便分头行事。颜如舜潜入秀州府衙,悄悄“借”出几册州志县志,交由谢缘觉翻阅后再原样归还。
  这些地方志中关于归一的记载,虽只寥寥数笔,不甚详实,却也提供了些许线索。谢缘觉初时翻阅颇快,然而意外被其间记载的其他更多寻常百姓故事吸引,不知不觉沉浸其中。她一连翻阅数日,忽然几行小字跃入眼帘,令她心头一震:
  ——不是关于百余年前的归一,而是二十年前那位悬壶济世的良医曲莲。
  原来当年曲莲在世时,常在秀州城内郊外行医救人,救治过无数百姓,其善举竟也被郑重记入了这方志之中。
  谢缘觉蓦然忆起先前在善照寺里慈舟所说之言——因曲莲大多只为普通平民治病,在江湖上声名不显,武林之中知晓她名字的人几乎没有。彼时的谢缘觉尚执着于“留名青史”,听闻此言,心中五味杂陈。
  那个近乎于完美的曲莲,亦如风过无痕、雁过无声一般,除却原本的故旧相识,这人间竟无人知道她曾来过。
  直到这一刻谢缘觉才恍然明了,原来曲莲的名字不在煌煌史册,却在这些州县志书的字里行间;不在江湖豪杰与世家大族的谈资中,而在杜家河,或许更多寻常巷陌的百姓的口耳相传里。
  另一边,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穿行于秀州城的大街小巷,四处探听关于归一的传闻。可问来问去,所得多是些添油加醋的离奇传说,比明真所透露的更加详实,却也更加玄乎,一听便知是经过夸张的戏说。
  原来据城中百姓代代相传,这位归一法师素来深居简出,自大崇立国,战火渐渐平息后,她便隐居于净意庵,闭门不出,谢绝访客。当年百姓感念其恩,屡屡携礼登门,却总被拒绝。正因如此,即便在当时,也无人真正了解她。百余年来光阴流转,关于她的故事自然越传越玄,终至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