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也是在那一场比武当天,左盼山第一次亲眼见到擂台上的凌岁寒,不禁怀疑起她的身份,极有可能便是十年前的罪臣之女凌澄。
  梁未絮顺势而为,给予凌岁寒进宫的机会,复仇的机会,本是计划谢泰在万寿宴上死去,魏恭恩正可以打着为天子报仇的旗号起兵。可惜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那日凌岁寒并未出手,魏恭恩起兵造反却已成定局。
  至于那日在济民驿,左盼山倒不是想要杀了谢泰,毕竟储君已定,如今谢泰身亡,谢慎顺理成章继位,对天下大局并无多少影响。按照上月梁未絮给他寄来的书信的建议,他本是打算封住谢泰的穴道,在手下们的协助之下趁夜悄悄将谢泰运出驿站,有这位天子做人质,太子谢慎也好,大将李定烽与穆子矩也罢,都不得不投鼠忌器。
  万万不曾想到,俞开霁早已发现他的阴谋,将计就计将他与他的手下擒获。在禁军审问之下,他只能一五一十说出全部真相,包括凌岁寒的身份。
  “*圣人听说你还活着,甚至想来刺杀他,勃然大怒,已下了圣旨通缉于你。”俞开霁叹道,“太子殿下对此事看法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无论他心中怎么想,在明面上他都不能够反对圣人的旨意。”
  凌岁寒越听到后面反而越发平静,脸上了无惧色,半点没有考虑自己的处境,第一句话问道:“左盼山可有说过苏姨——便是苏英的下落去向?”
  俞开霁道:“我私下里又审过他一次,据他说,苏英似乎确实未死,但晁无冥为何留下她的命,她又被晁无冥关在何处,他并不知情,或许梁未絮知道。这些年来晁无冥对他已不信任,但梁未絮这个小徒弟却十分欣赏疼爱,几乎无事不与她言。”
  凌岁寒神态不变,唯有眉头略微舒展,倏然转移话锋:“所以,离开济民驿以后,他们分了兵,谢泰仍率亲信前往了西川蜀地?”
  俞开霁预感不妥,登时变色:“那晚济民驿之变,太子已夺圣人之权,相信再过不久,他便能继承大统,登基为帝。我听闻昔年太子殿下与令尊交往亲密,一旦太子继位,说不定他愿意为令尊平反,而那时候你也应能洗脱身上罪名。可如果你杀了圣人,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任何人保得了你。”
  “他们给不给我阿父平反有什么重要?”凌岁寒冷笑,显然对此事不以为意,“全天下老百姓都知道我阿父是冤枉的,这已经够了。”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曾经的凌岁寒倒也不是完全不在意这平反一事,但先前数月在长安的种种经历,让她彻底明白这八个字的含义。
  “我只要血债血偿。”凌岁寒继续道,“你平心而论,谢泰不该死吗?”
  俞开霁内心深处已有答案,只是说不出口,只能选择沉默。
  两人安静一会儿,凌岁寒正准备要走,忽听一点微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原来是一名禁军官兵前来树林里撒尿,见前方夜色里两个模糊人影,他解裤带的手停住,叫了一声:“俞将军,是你吗?你和谁——”
  话未说完,凌岁寒反手一拔长刀,朝着俞开霁砍去!
  俞开霁一怔,下意识也拔刀抵挡,“铮”的一声,刀锋迸裂火星,凌岁寒有意压低的喑哑声音随之传入她耳内:“我是钦犯。”
  俞开霁瞬间领悟她用意,遂与她交起手来,双方皆未使出全力,然而打得有来有回,刀光纵横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那官兵既非武学高手,哪能看出来她们都收着劲在演戏,立刻慌慌张张跑出树林外,扬声叫来支援。
  不一会儿,谢钧与谢铭率领大批官兵赶到林中。数支火把一照,火光映红凌岁寒的脸庞,她见人已到齐,不再拖延,蓦地在中途变招,连环三式,长刀于空中一转,扬起一道长虹,刀刃眼看着即将砍中俞开霁的脑袋,似是逼得俞开霁向旁闪退了数步。她身形又一闪,直接挥出一刀,大片白光闪现,刀气凛冽,如风卷雪涌,才刚刚将她包围的官兵们不由摔倒多半。她趁势一掠,双足踩在树枝上,几个腾转跳跃,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谢铭皱起眉,伫立在兄长身边,低声道:“大哥,是符离么……”
  谢钧似是没听到他的问话,目光望着凌岁寒离去的方向,眼中露出诧异之色。
  “大哥?”谢铭声音抬高一些。
  谢钧登时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她是符离么……”
  谢钧是看着凌澄长大的,十年时间虽不短,但这十年凌澄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完全不清楚不了解。是以哪怕人人都说如今的凌岁寒武艺超绝,刀法能以一敌百;哪怕如今的凌岁寒确确实实已当众劫了一次法场,他每次想到她,脑海中仍是不免浮现她幼年时的模样,一个脾气有几分桀骜暴躁的小孩子。
  小孩子能有什么威胁呢?
  直到今日今时,他终于亲眼看见凌岁寒挥出她的长刀,展开她的刀法。
  只一条手臂,一把长刀,竟轻轻松松打败这么多人。
  ——这样的功夫,只怕真的能够杀了谢泰。
  谢泰既从不顾念亲情,理所当然地谢钧对自己的这位祖父也从没有任何感情,现如今大权已在父亲之手,谢泰死不死,他不放在心上。然而无论是谁能杀得了天子,就代表此人也能对朝廷造成威胁。
  一种隐隐的恐惧感在他心头浮现,他与谢铭兄弟情深,平日里无话不谈,遂不由将自己的心中所思悄声说给了谢铭一个人听。
  谢铭愣了愣,随即笑道:“符离和圣人有仇,又不和我们有仇。阿母那天不是说,她和舍迦关系依然很好,像亲姐妹一般嘛,那我们还算是她兄长。”他对这件事并不在意,上前装模作样地吩咐官兵在四周搜索了一遍,果然没找到凌岁寒的踪影,便收兵命众人返回驿站。
  谢钧长叹一口气,迈步缓行,忧虑未消:
  ——但愿是自己想得太多。
  ——不过符离这会儿又去了何处?是西川吗?
  凌岁寒在附近山上待了一夜,她躺在沾满露水的草丛里,遥望着天穹金钩似的残月,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胸膛前的玉兔吊坠,也在思索差不多的问题,明日自己该前往何处?长安抑或西川?舍迦是否已经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自己是否应该先看她一眼?可是今年迟迟杀不成谢泰,父母大仇究竟何日得报?倘若让谢泰自然老死,也未免太便宜了他。
  这是爱与恨的重量,在凌岁寒心底反反复复摇摆。
  最终恨意在今晚占了上风,还是因为她又想到重明与阿螣——舍迦有重明与阿螣照顾,自己其实可以放心,等杀完谢泰,彻底报了这桩不共戴天之仇,自己下半辈子的生命便可以完完全全交给舍迦。
  决定了这一点,她这才甩开种种烦恼思绪,强迫自己闭眼睡觉,次日清晨,又踏上前往西川蜀地的路。
  途中,凌岁寒仍会经常遇到逃难的百姓。因为饥饿,已有越来越多的难民逐渐耗尽体力,面色憔悴,瘫倒在了路边,再走不动道。凌岁寒每每见此情景,不得不暂停脚步,到山林里为他们打些猎物,送给他们当干粮,他们自然对着凌岁寒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这对于我而言,举手之劳罢了,我不过是顺手而为,当不得你们如此重谢。”每一次,她说完这句话,便不以为意地转身离开。
  直到那日,一名老者向她道过谢,又不禁仰首望天,感叹起老天不公。
  凌岁寒忍不住回首道:“你怪老天干嘛呢?我从来不信这世上有神仙,所谓苍天,与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也没什么区别。你的苦难,你们的苦难,是谢泰造成的,是魏恭恩造成的,是——”
  说到这儿,她语音一顿。
  不错,大崇社稷倾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罪魁祸首是谢泰,更是魏恭恩。可是纵然他们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明白自己的仇人,又有什么用?
  到山林里打些猎物,对她而言易如反掌,对这些百姓而言却必须冒着生命危险。
  杀谢泰报仇,对她而言虽须付出不少代价,但不是不可能做到;然则若要杀魏恭恩报仇,对这些百姓而言却是难如上青天。
  凌岁寒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幸运。
  她从来不是普通人。
  可是这世上更多的是无数平凡普通人,他们的仇恨,有谁能替他们报?
  怀揣着更加沉重的心情,凌岁寒跑马的速度竟不知不觉放慢许多,马蹄踩在一片片落叶之下,她又在秋风之中行了一日,忽与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男子擦身而过。
  那人回头瞧了一眼她的白衣与残臂,登时亮起眼睛,急急忙忙将她叫住,试探地问了一声:“是凌女侠吗?”
  凌岁寒勒马停蹄,狐疑道:“你认识我?”
  那人继续问道:“是凌岁寒凌女侠吗?”
  凌岁寒点点头:“你有何事?”
  “小人乃荣安公主的使者,奉公主之命,来给凌女侠送一封信。”